專題報導/從翻滾男孩到奧運銀牌 林育信未竟的體操館之夢

台灣體操面臨斷層危機,小小體操營嘗試擴大基層參與卻難以為繼。(圖:大漢行銷提供)
台灣體操面臨斷層危機,小小體操營嘗試擴大基層參與卻難以為繼。(圖:大漢行銷提供)

台灣從來不是運動大國,體操也不是熱門項目,但許多民眾都記得第一次看「翻滾吧!男孩」紀錄片的感動,或許也知道當年片中的小選手「菜市仔凱」,16年後終於站上了東京奧運體操館,拿到了鞍馬銀牌。身為前體操國手、也是紀錄片男主角、更是國家隊教練的林育信,真實感受到了這幾年體操運動在台灣的風潮。「以前我們那個年代,沒有人認同我們體操隊,國人也不知道體操是什麼,還以為是老人在公園做早操那種。現在普遍知道體操,項目都知道,所以已經開始轉變。我們希望走得更好,讓更多國人參與這項運動,更多好的選手出現。」

從李智凱的單點突破,到世錦賽團體第六,讓林育信相信台灣人的條件適合發展體操,而且田徑、游泳跟體操號稱奧運最受矚目的「陸海空」基礎項目,比賽時間最長、轉播時段最多、金牌數量也穩居前三,台灣本土體操選手不到一千人,跟國外動輒數十萬人口不能相提並論,但卻能贏過許多傳統強權在亞奧運奪牌,在國外隊伍看來簡直是奇蹟,但林育信認為不是,紀錄片也會持續紀錄下去。「我們都是朝夢想前進,一一都實現也不是天方夜譚,每個關卡都記錄下來去做。四年後再看有沒有成功。」

李智凱、唐嘉鴻這批翻滾男孩站上競技運動的最頂端,但身為幕後推手的林育信知道任何選手生涯無論如何燦爛終將走到終點,體操界仍有許多未完成的目標,不過眼前的基層訓練已經拉起警報。「少子化是大趨勢,練體操又太辛苦,一定要從小開始,五年十年後才知道可能性。李智凱小時候有二三十隊,現在國小只剩五六隊,很多孩子練一半就退出,現在台灣總共競技的小朋友不到一千人,全中運國高中剩三個隊,加起來沒有20個人,我大學端根本就沒有選手練。但體操比起田徑游泳真的有機會在奧運出頭,不發展就沒有人了。我們從翻滾吧男孩這樣很努力一直訓練到他們夢想真的在奧運會實現,但後面沒有人接下來,那非常可惜。」

李智凱從菜市場翻上奧運舞台,但林育信不希望李智凱帶給台灣體操的榮耀只是曇花一現。(圖:體育署提供)
李智凱從菜市場翻上奧運舞台,但林育信不希望李智凱帶給台灣體操的榮耀只是曇花一現。(圖:體育署提供)

林育信感受到後繼無人的迫切危機,跟華南金控合作舉辦「小小體操營」,今年三站五場一共讓250位小朋友感受體操的樂趣,但是一日京兆,訓練結束以後卻沒有辦法讓有興趣的小朋友繼續投入練習。「要更多人練體操,沒有人要做那我來做。但我的能力有限,只能推廣,最後選手要去哪裡練?沒有館我也沒辦法。練完家長說,我們那邊都沒有館,哪裡有館,可以幫我找嗎?我找不到也沒有辦法。」

目前全國只有14個體操基層訓練站,全部都在學校裡,外人進不去,也不是所有場館都擁有全套器械體操器材空間。而且林育信認為不能單靠學校系統推廣,所以從東京奧運後就開始推動在北中南三地興建專業體操館的計畫,但是兩年過去進度掛零,讓林育信很著急。「運動人口倍增在體操上是失敗的。我們在奧運主流項目取得一面銀牌,應該回來以後往人口倍增方向走,在北中南蓋大型體操館,讓更多人練體操,養更多教練,在大城市做面的推廣。但是協會跟署裡卻沒有做到。」

林育信舉去歐洲移地訓練觀摩時的經驗為例,法國每個城市都有一座體操館,附近週邊的學校托兒所都可以把小朋友送來玩體操,有天分的選手利用下課時間再請專業教練指導,成績好的送往國家隊繼續訓練,如果以後出了一個奧運金牌,這個俱樂部的啟蒙教練聲名遠播,望子成龍的家長爭著把孩子往俱樂部送,根本不用國家出錢就能賺錢,又可以讓更多人接觸體操。

台灣的環境卻完全不一樣。林育信當年在宜蘭公正國小的鐵皮屋裡練選手拿金牌,從陳定南當縣長時期就想蓋體操館,一直等到也是體操選手出身的謝長廷當行政院長時補助了八千萬,才在羅東國中蓋了體操館,也讓李智凱跟唐嘉鴻一路銜接練上國家隊。但也僅止於此,縣市發展資源仍然失衡。去年高雄市興建光武國小訓練館,還是十年來全台唯一新建的體操場館。國內近年來雖然興起許多都會區的小型體操俱樂部,受限空間無法擺設專業器材,讓孩子跑跑跳跳還可以,卻難以銜接專業體操課程。

林育信估計一個擁有專業器材跟空間的公共體操館不用三億,三個館不到十億,本來冀望前瞻計畫可以協助經費,但是從東京等到巴黎還在等。「希望巴黎奧運勝利以後北中南蓋一個大館,讓每個項目都可以進來,器械、彈翻床,韻律體操、有氧體操,都在這個大環境裡做養成,一整天都有人使用,早上讓幼稚園托兒所來,下午讓學校校隊來,北中南都有不會變成蚊子館,很好的選手再送國家隊,一直推上國際,這才是一條軌道。不然今年有,十年後才出一隻,二十年後才又出一個李智凱,台灣體操又回到原點了。」

體操館蓋好以後開放讓小學到大學的各級選手使用,等到比賽再回去代表各自學校出賽。也能照顧幼兒的身體開發、養成保育員、體能訓練師等等相關職業。林育信強調自己是國立體大教練、又長年在國訓中心訓練選手,其實跟基層環境沒有直接關係,體操館蓋好也應該交給專業團隊經營,即使現在開始也是十年後才能看到成果,但現在不做以後一定來不及。「我是奧運銀牌教練,我來推動有力量,但還是要有人支持,沒人支持講什麼都沒用。能撐多久我不曉得,畢竟不是我一個人,體操不是一個翻滾吧阿信就可以起來,我已經很努力,但一個人什麼都要包我沒有辦法。我的理想是這樣,後面沒有人幫我就可能斷層,因為沒有人才。人一生很少機會推動一項運動,希望有機會在巴黎後延續下去。」

林育信的夢想說到底其實是共產體校跟歐美俱樂部制度的差別,他舉例日本有二十幾萬體操人口,光一個東京都就幾十個俱樂部,比校隊實力更強。台灣則還停留在體育班體校菁英補助的集權國家發展觀念,「美國哪裡出個奧運選手,整個州全部的家長都跑到他的俱樂部去訓練,我要找名師,像補習班一樣,選手也很認真,因為是自己付錢投資自己。我們台灣沒有這樣,還是國家體制,你要走向人家這麼民主,或者像大陸那麼共產,到底要走哪一條,這變很複雜。」但林育信說破了嘴,體育署從高署長、張署長講到沒有署長又等到鄭署長,仍然等不到政府機關的正面回應。體育署官員表示,體育署沒有地皮,興建場館是地方政府的責任,而且任何運動場館興建都必須做好營運可行性評估,如果有利可圖早就有廠商開計畫催開標,體育署頂多站在輔助補助的角色。而且現行的基層訓練站雖然都在學校裡,但絕非只供該所學校的學生選手使用,縣市政府都可以協調。其實從宜蘭的例子可以看出,要蓋體操館恐怕超越體育署甚至教育部的層級,如果不是行政院出面,恐怕大家都是聽聽而已。

曾經擔任體操協會秘書長、目前在大台北市區開設三間「童力體操訓練館」的體操國際裁判童俊傑則表示,雖然少子化趨勢不可逆,競技小選手確實愈來愈少,但是現在重視幼兒體能開發的家長愈來愈多,協會在端午假期開設C級教練講習班,居然有近百人報名,除了俱樂部教練以外,也有許多想當教練的選手甚至家長想多了解體操運動,平常台北市的小型業餘體操比賽更有四五百人參加,不能單從競技角度看體操發展。「台灣人認為練體操一定要當選手,其實不一定,許多家長並沒有想讓小孩練體操,但是還是願意讓小孩來上課,或者來減肥,動一動也好。」

家長關心幼兒體能開發,都會區體操俱樂部興起。(圖:童力體操粉絲團)
家長關心幼兒體能開發,都會區體操俱樂部興起。(圖:童力體操粉絲團)

童俊傑以過去在英國念書時的經驗舉例,英國是體操大國,企業贊助比台灣多,但是能站上國際舞台的選手跟台灣一樣屈指可數,歸根究柢,體操需要專業器材跟空間,比賽又少,企業要贊助抵稅也不一定選體操。美國情況又不同,運動風氣確實普遍,練習體操不一定往專業方向走,但NCAA把體操列為正式運動(第一級大學女子61隊、男子12隊),練得好可以拿獎學金念大學,又是另外一層助力。

童俊傑表示,現在體育署所在的體育大樓,四十年前原本也是一間體操館,他小時候還來朱崙街玩,就跟現在林育信提倡的體操館很像,教練覺得他有天分才踏上選手之路。但現在社會環境已經不同,「小朋友即使喜歡體操也是玩一玩,我曾經想在童力體操開進階班,一週練四天一天三小時,這樣的訓練量根本比不上專業選手,但一堆孩子發覺落差太大就退出。」

童俊傑認為林育信的北中南體操館如果興建完成,確實能幫更多未來的潛力人材接觸體操,但是體操體系早已在學校根深蒂固,各家派系很難和平共享訓練資源。「今天選手如果沒成績都沒問題,如果有好的選手只有一套設備,請問誰用熱門時段?誰又該被擠去冷門時段?萬一將來出成績,請問是學校教練的功勞還是體操館教練的功勞?」政府機關在法規上只能補助學校跟協會,比賽也以學校為單位,唯一的方法是成立社團法人,但是社團法人不能營利,場館營運又得受到各種瑣碎規範限制。

曾經當過選手、裁判、教練以及協會行政等多重角色的童俊傑認為,現階段體操人口持續下降,在選手端只能給予願意投入的個人菁英更多資源,但如果要擴大普及,必須提升從業人員的待遇跟社會地位才能吸引更多人才投入推廣體操。「台灣已經二十幾年沒有辦過國際體操比賽,為什麼李智凱、唐嘉鴻只能去國外表演?但是我在協會的時候連我只有兩個人做行政,平常一堆訓練計畫公文就被壓垮。要學校老師放棄周末假日來做賽務當裁判,大家分身乏術,避之唯恐不及。協會選拔我出國參加裁判講習,如果我不是老師就不能請公假,去國外受訓只補助機票還要倒貼生活費。基層教練的待遇起不來,運動人口就不可能倍增。」結果童俊傑只當了八個月的秘書長就決定求去,回到基層當螺絲釘。

林育信理想中的俱樂部體操館,跟童俊傑提議的人才待遇提升,其實剛好反映了體操運動硬體跟軟體投入資源的不足。因為沒有場館所以找不到選手,因為待遇不佳所以找不到教練,兩者互為表裏,伊於胡底。台灣的運動發展終究只能等待奇蹟,千里馬也得遇見伯樂,而下一個李智凱卻不一定會等到林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