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高麗棒子」

由僑居地韓國仁川到台灣讀大學、就業、結婚定居後,我和先生接獨居的母親與我們同住。未料,14年後母親一往生,住韓國的好友S突然告訴我:「有一群韓國人拿著照片、送養證明文件等等,正在瘋狂地找妳,說他們是妳的家人。」

這怎麼可能?從小到大,仁川的家中除了我這沒爹的獨生女,只有母親一位親人;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當年在僑居地我自詡知書達禮、擁有五千年優良中華傳統文化美德,根本不想和那些韓國鄰居打交道,現在居然被認成是韓國人,這也太扯了!

自有印象以來,就看著韓國人對華人的排斥,以及不公平對待,每當兩方吵架時,他們就會以「下啦~下啦~」的發音嘲諷我們的中文;又因那時韓國政府對華人的工作有諸多限制,大多數華人只能開餐館維生,其中以炸醬麵最夯,身上總有股濃烈的醬味,韓國人就會謔稱我們是「醬狗」!吵到最高點,甚至罵我們是「大國奴」,讓我一想起來就有氣。

經過半年多的糾纏、身分驗證,先生力勸:「還是應該去一趟韓國,釐清一下事實的真相吧!」我只好勉強答應,和先生帶著兩個兒子,全家參加韓國旅遊團,打算旅遊完畢多留三天,跟「那些」韓國人見一面,以證實他們是認錯人了,以後就別再來煩我。

抵達首爾的傍晚,才踏進酒店,「韓劇」戲碼立馬上演。大廳裡有七、八個淚眼婆娑的韓國老太婆、大叔、大嬸們盯著我看,一位自稱「大姊」的人搶頭香似地衝上來抱著我痛哭,一位韓國老太婆一手拉著我,另一手把我從頭摸到腳,且摸到哪裡就絮絮叨叨地念著,也不知到底在說些什麼?真讓人受不了。回房後忍不住抱怨:「這些莫名其妙的韓國人是想怎樣?明明講好散團後再聯絡見面的,怎麼今晚就通通跑來,真不守信用!哼,一群在大廳哭哭啼啼的『高麗棒子』我可一點兒都不想見他們。」

旅行團解散後,我們被接到離首爾有一小時半車程的水原鄉下「老家」。沒多久,一些鄰居老人紛紛跑來向韓國媽媽道賀,本以為只有幾個親戚過來,誇張地是幾乎全村的人都跑來看我。帶著禮物來的、進了門就大聲嚷叫的,也有見了我淚流不止的說:「妳剛出生時,我抱過妳,要不是家境太困難,妳媽養不起……」

翌日,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仁川,向居中牽線的好友S致謝,再帶我到大姊家,要見一位長輩。

當這位滿臉皺紋的老先生現身時,他邊拿著小抄邊用生硬的山東腔華語問我:「逆好嗎?逆有幾個小孩?逆在台灣過得還習慣嗎?逆先生對逆好不好?」

說也奇怪,聽到一連串問題的當下,我兒時記憶中的「那個人」,從模糊中漸漸變得清晰 。

想起小時候,曾不只一次問母親:「那個最疼我的舅舅怎麼不見了?我好想吃糖果。」「他已搬到鄉下囉,以後不方便再到仁川來,妳也別再問了!想吃糖果我買給妳吃,要吃多少都沒問題。」

沒錯,就是他,我記得那雙慈愛帶笑的眼神,說話時低柔和緩的語調,他就是我的親舅舅,在四歲以前我唯一有印象的人。他總是牽著我的小手摸著我的頭,誇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女孩,每次見面都會帶一堆糖果餅乾給我吃。如今,過了近40年,他又為了能跟我溝通,努力學著講幾句華語。

舅舅的溫暖,融解了我層層冰封的心。承認吧,錯不了的,妳本來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韓國人, 一個有七個兄弟姊妹、四歲被收養到華僑人家、衣食無憂接受全華文大學教育的幸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