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寄生(上)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早上颱風已經過境。餐桌上躺著一封掛號信,是楊天晴寄來的。「什麼時候要回去妳自己家?」母親問我。

「隨時。」等我找到房子就走。

「老公不要妳了。」她沒打算掩飾得意表情,滿足於母女重複的命運。我假裝沒聽到。

拆開信封,裡面滑落一把鑰匙。我把母親家的鑰匙從鑰匙圈卸下,丟回餐桌,放入那把新的鑰匙。拉著行李,一跛一跛地跌落照不到光的樓梯井,穿過老公寓鐵門時發出匡啷巨響,頭也不回,將黑暗自我身後關上。

等不到公車。道路正在施工,只有消耗預算時才被想起的行政區邊界趕著鋪人行道,柏油路翻得像巨獸剝落鱗片,推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在機車陣和積水坑洞中尋找空隙前進。我沿著高低落差的騎樓行走,經過抽菸的店家門口停止呼吸。徒步走去捷運站至少要三十分鐘,我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高中時捷運還未連接到土城,為了到台北市上學,天將亮未亮就得起床,趕首班車。上大學後,夾在天龍人和北漂族兩大勢力之間,寄生台北衛星城鎮的被邊緣化。深夜招計程車到男友家,司機說住在蛋黃區喔,誰想當次等市民。我讓那些接近我的帶我走,愛不愛不重要,能不能讓我棲身,再也不回家。

第一次跟晴回家那天,我和當時的男友大吵一架,沒地方可去。

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家。

晴是系上同學,實驗課同組。即使如此,開學後還沒跟她講過話。每次她都攬下各種雜事,像在討好誰。我懶得理她。但是那天我仰起脖子看她,粗框眼鏡底下被度數縮到不能再小的眼珠閃爍著誠意。

晴說她家很偏僻,遠得不得了。公車開上高架橋,跨越台北市區,我跟著她在自強隧道前下車。「這裡是中山區,哪裡偏僻?」我翻白眼。她辯解:「我小時候住在民生社區,剛搬來還以為搬到鄉下。」

晴的母親過世後,帶著女兒搬家的楊爸果然有眼光,如今大直寸土寸金,她家不遠處就是捷運站。哪像我媽,傻傻跟著男人一路北上,用盡積蓄付頭期款買房,男人跑了還得繼續揹房貸。捷運蓋到新北,卻約好似地繞開房產所在地段。像笑她不會看。

列車航過河底,金屬摩擦發出尖銳的鳴哼。出了車廂,由低處爬升,超過納莉颱風淹水線,換線,再往上,到達地面,忠孝復興的手扶梯人潮長長一列,我一路護著肚子到頂點。與衛新婚頭一年,我還會來接機,一起坐捷運回家。低空飛行的列車彎過松山機場,駛入隧道。

提早幾站下車,穿過公園就是晴家。附近幼兒園的外籍老師帶隊,孩子們在公園裡嬉笑,「沙子溼溼。」颱風過後幾天了,空氣還沒乾。

管理員向我打招呼,「回來啦,楊小姐。」根本搞不清楚我是誰。電梯上樓,我用晴寄來的鑰匙開門,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第一次去晴家就在她家過夜。晴跟楊爸說我們要趕報告,楊爸留我吃飯,晴說我住很遠。我擠在晴的床上,一路待到春天。晴的房間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伸手轉動門把,上鎖的門轉不開,和已無人居住的主臥對望。我打開中間的門,書房還保持原樣。等我把書櫃移走,這裡會是完美的嬰兒房。

我和衛的住處沒有嬰兒房。婚後衛少在家,也沒再搬。當初看屋,我只想離母親愈遠愈好。捷運共構的大樓,底下潮流書店進駐,看完物件我們喝咖啡打卡拍照。衛說:「妳喜歡就好。」

一周後簽約,附家具的月租式公寓,搬進去的好像只有我。衛的工作有一半時間不在台灣,一兩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待不到幾天。母親譏笑我,「妳年輕。沒有買房都不用高興太早。」她見不得我活得比她好,我知道她在心裡咒我被男人拋棄,最後跟她一樣下場。

但我還是贏了。趁衛在台灣的空檔,去戶政登記結婚,衛的家人不在台灣,我只邀了專程為我回國的晴。

她問我,能不能去她家。

前一晚,我特地留宿晴家,離我和衛的公寓只有幾站的距離。楊爸將書房打理整齊,嫁女兒般地忙碌著,幾乎忘了病痛。罹癌的他說,只希望能活到晴出嫁。我和晴交換了眼色,晴把頭轉向另一側,開玩笑道別想這麼快把我脫手。

我和衛拿著換發的身分證合照,傳給母親,說我不會像她一樣。她已讀不回,我收回照片。半小時後她丟上貼圖,幸福美滿。我噁心得立刻刪除訊息。

終於擁有自己的地方。衛不在的時間很長,一開始我還會倒數他回國的日子,漸漸地我習慣與房子獨處。房東想像中好租的房,就是沒有風格。覆蓋上自己的品味,窗簾、被套、抱枕……還有一盞不亮的燈──衛送我的生日禮物。總有一天,我和衛會搬到真正的家,這裡是理想的過渡,試行錯誤的實驗品。

為了提早實現願望,天亮睜眼第一件事:量基礎體溫。不能月月做功課,更得算準排卵期。有了孩子,才能說服衛買房子。

衛總搭清晨首架落地的班次。長程飛行回來,他先淋浴。準備了瘦肉粥,聽到水聲停止,我轉開瓦斯再次加熱,衛不愛涼掉的飯菜。他穿著浴袍走出來,頭髮半乾,說不餓,很睏,先睡一下。

浴室水氣還未散盡,我把吹風機的線整理好放回抽屜。洗手台上的驗孕棒,他看到了嗎?

我拿著驗孕棒,在衛身邊躺下。「我們要有baby了。」他睡得很熟,我靠上他的背。為什麼睡得這麼安穩,他聽到了嗎?

他看到了什麼都不說,表示他欣然接受?他聽到了什麼都不說,表示他並不在乎。我昏倒在無止盡的推理,他轉身從後方環住我。「我們要有baby了。」我鑽進他的懷裡。

衛出國前陪我去產檢。婦產科就在附近,衛親自挑的醫生。好的地段自然有集客力,衛說身邊許多大老闆的太太女兒小老婆都給他看。「名醫。」他強調。我上網google,都是醫生和女星網紅的合照。

護理師請我到隔壁更衣,「東西放著沒關係。」入口處置有脫衣籃,我按照指示把內外褲褪去。下次要記得穿裙。內診椅擺在中央,緊靠著一道落地簾。護理師的手從另一端伸入,在椅面鋪上硬紙巾。我光著下半身爬上椅子,兩隻腳跨在設計好的溝槽內,下體就會按照醫者期待的角度張開。

「再往前坐喔。」臀部壓著紙張挪移,未遮掩的部位不習慣涼,護理師蓋了條浴巾在我身上。不知何處的鈕遭觸發,椅背放倒,屁股抬高更容易被進入,維持開腳姿勢的我感到脆弱而羞恥。衛站在我身後,只是站著。

進入的時候還是會疼痛。布簾遮住進入我的人的臉,我看不到手和器具。放輕鬆,護理師說。執行者沉默,繼續動作,再往深。衛也沉默,只是看著。

探頭在腔內轉動,按壓,停住。鍵盤的敲擊聲,定格。抬頭看上方像實況轉播的螢幕。這是胎囊,這是卵黃囊。侵入者開口。大小可以,兩周後回來看心跳。

出來的時候和進去時一樣突然。我聽到抽取紙巾的聲音,擦拭,脫掉套子,丟棄。

「痛嗎?」我說可以忍受。「一定是女生。」像妳一樣的女生。衛說。

「才五周,哪看得出性別?」死也不要生女兒,長成像我這樣的容器。

「我就是知道。」他很肯定。我笑。

我們去醫院旁邊的嬰兒用品旗艦店,買了嬰兒床、娃娃車,最新的款式,衛說必須用最好的。都挑粉紅色。

「你就這麼確定是女生?」

衛說,成天坐飛機的男人都生女孩。「這句記得跟媽說。」我繼續笑,笑他道聽塗說,想想男孩穿粉紅色也好看,就不跟他爭辯了。

租賃公寓早有規劃好的兒童房,附溜滑梯的床不適合新生兒。我問衛,有沒有想過買房子。衛沒回答反問我,想不想出國,搬到涼快一點的地方。

溽氣重卻無雨,氣溫三十五度。還只是春天。

衛的家人趕在上世紀台海危機時移民,剛結婚時天真地和衛討論買房,婆婆反對,說我們在小島置產沒遠見。我才不要搬去跟他媽住。

衛要飛的前一晚,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夏天吧。」他說。

不一起聽心跳。「一定來得及看性別。」他補充:「也沒什麼好看的,我早就知道了。」

熱帶性低氣壓在南方海域逐漸成型。還只是春天。

「要是變成颱風會不會停飛啊?」「比這更大的都飛過。」衛否定我。

大一暑假來臨之前,熱帶氣旋孕育成颱風。我坐在階梯教室外,晴提著剛買的早餐走過來,「助教說,學校剛宣布今天颱風停課。」

「雨沒有很大啊。」

「等下就會變大,我們快回我家吧。」

「吃完早餐再走。」

還沒走到校門口,來不及撐傘的我們被突然的雨勢淋了一身。撐傘也無用,有人的傘被吹翻成碗狀,在風雨之中顯得格外狼狽。

在晴家玄關剝下黏膩的襪子。「鞋子都進水了。妳爸不在家吧?」沒等到答案,我邊走進客廳邊把身上的衣服連同內衣褲脫下。她跟在我身後撿我丟下來的衣物,地板上都是我們溼漉漉的腳印。

我站在浴室門口對她招手,「一起洗啊。」刻意不關門,轉開蓮蓬頭。她不敢直視我,把髒衣服放進洗衣籃急著要走,我拉住她,手長腳長卻沒有力氣掙脫,她沒有要掙脫,衣服溼透。乳房貼上她的身軀,嘴脣碰嘴脣,她微張,我趁虛而入。她用幾乎聽不到的音量說放開我。「這不就是妳要的嗎?不然幹嘛帶我回家。」

她逃出熱而悶的密閉空間,把門帶上。裡頭溫度升高,散布的水氣膨脹。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仔細將身體每一處皺褶洗淨。圍著浴巾走出浴室,楊爸在書房忙碌著。不知他何時進門,看到聽到多少。

夜裡睡在晴房間的地上。「妳爸知道嗎?」她睡著或不回答。我想明天又要找新的地方了。

起來時晴正忙著張羅早飯,晨間新聞播報著颱風災情,我把房裡屬於我為數不多的物品塞進背包。飯後楊爸跟晴說,書房整理整理,讓我搬進去。想問他不擔心嗎,想問他為何不趕我走。

往後晴負責早餐,我煮晚飯。父女之間話少,那和我與母親的漠視不同。我扮演乖女兒的角色,告訴楊爸那些他好奇卻不知如何開口,校園裡的種種。特別是關於晴的。晴從不生氣。就算我故意在楊爸面前說,哪個同學很欣賞晴,下次一定要邀他來家裡玩,讓楊爸鑑定。晴知道我是為了留下來。討好晴得不到好處,不如直接討好房子真正的主人。但她不知道,為了留下來,我能做的比當一個好女兒更多。楊爸坐在書桌前。我把門帶上。

書房沒有窗,颱風再大也無雨。沙發展開成床,書牆圍繞,這裡有母親公寓欠缺的餘裕。我不看書,讀書是為了離開母親。其他都是多餘。(待續)

作者簡歷

台大社會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建築碩士。當過日本上班族,討厭滿員電車,在文學雜誌介紹曾經到達的遠方。獲新北市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國藝會創作補助。

得獎感言

第一次得小說獎。想跟小時候的自己說,後來你終於可以寫完一個故事,還有更多更多。想跟沒能立刻投入文字創作的自己說,途中看到的那些,很有用。謝謝家人總是放任我轉向並無條件支持,謝謝給過我批評與鼓勵的師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