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寄生(中)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為了讓楊爸放心,不要擔心我與晴,我又開始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我再也不跟他們回家,我已有了歸處。我帶男友來,要楊爸知道我有選擇,我能選擇。我們窩在書房,男友們問我為何不關門,我總說沒窗不能呼吸。

大學畢業,晴準備出國念書。楊爸將晴的書桌、床、全身鏡用防塵布蓋上,透明如膜宣示誰都不許碰,仍不放心地將房門鎖好。那一刻我知道誰才是真品。他只需要一個女兒。楊爸還是沒說要趕我走,書房隨時敞開,甚至,楊爸的房間也通行無阻。晴說我不用急著搬走,她也希望父親有伴。我笑她白目,忍住一些不說。不能說。我在夏天結束前離開。

只能回家。我告訴母親,等我找到工作就走。而我也說到做到,進了一家外商做市場調查,付完市中心五坪小套房的房租,存不了太多錢。母親說要把我的房間分租出去。交通不便誰要租,租的都是次等市民。

那些賴在蛋黃區父母家裡的同事,自己賺的買名牌包,揪團購。我都笑笑拒絕。小主管努力存頭期款買房,挑來看去嘆道只剩捷運終點外的蛋殼區負擔得起。彷彿看到自己的未來,連母親都贏不了。不然就只能學那個誰被包養。他們說的是大老闆祕書,我不覺得被包養有什麼錯。既然這座城市不公平,趁年輕用身體交換利益並不可恥。所以我和衛認識一個月就同居。我帶衛來拜訪楊爸,書房的門敞開著,睡過的床折疊回沙發的模樣,我沒有解釋過往,沒讓衛踏進一步。

書房沒有窗,颱風過境也無人知曉。排滿在書架上的書無人移動,還是當時模樣,多了灰塵。我把行李箱拖進書房,橫放在中央。沙發已經被處理掉,正好,需要安排丟棄的大型廢棄物少一樣。空下來的角落正好放嬰兒床。手機亮起簡訊,貨運公司通知已出貨。

「哪有空間擺嬰兒床。」颱風吹在高樓層發出咻的風聲,我在附有溜滑梯的床坐下,想著要怎麼跟房東討論把這龐然大物撤掉。買來的嬰兒床還沒組裝,我和人在國外的衛商量。

「等我回去再講。」衛說會在能看出性別前回來。

停課不停班。沒有休診,我一個人回診。

「今天看完心跳就可以領媽媽手冊囉。」櫃檯訓練有素地說。

醫生問:「有沒有不舒服?」我搖頭。「那我們先到隔壁內診。」

我在置衣籃裡放入脫掉的內褲。這次我記得穿裙子了。獨自一人爬上內診椅,雙腳跨上兩側高懸的溝槽,沒有猶豫。布簾另一側的手把我的裙擺往上拉,朝隔壁空間露出外陰部,靠在椅背上的我的視線只能看到向外大大張開的雙腿。我的身後沒有觀眾,護理師沒有另外發給我遮羞用的浴巾。

「想好要在哪裡生了嗎?先生是不是都在國外工作?」另一端醫師坐定,隔著布簾,我看不到他,他面對我的下體問。我是分娩嬰兒的器皿。「深呼吸喔。」他繼續說,超音波探頭滑入陰道,有上一次被進入的經驗,這次我適應許多。

「這裡吧。」我說。醫生沒有回答我,手中握住超音波探頭在腔室內翻攪。「是不是要多做一些檢查?」我繼續問,醫生還是沒說話。我還在想是不是說錯了什麼,他突然拔出。

為什麼不繼續。衛滿足了自己的慾望,躺在我身旁喘息。我沒問。

醫生沒有多作解釋,我看不見布簾另一端的情形,但我知道他離開了座椅。護理師說再回診間喔。我用紙巾將腟腔內流出的多餘黏液擦拭乾淨,擦不乾淨。穿上內褲套上平底鞋。

「請坐。」醫生沒有看我的臉,手指著電腦螢幕,回放剛才拍攝的超音波片子,「妳看,這是胚囊,這邊,照理說這周數,應該要看到心跳了喔……」

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我想著網路上看過的文章,「會不會是晚排卵呢?」我拿僅有的隱微知識挑戰醫師的權威。

「妳看看,這個大小,通常這個大小是要有心跳的。」他好似自言自語,卻暗示著我不想要的答案。我很想假裝不懂。他繼續說:「但是,生命這種事,還是要慎重......不然,我們再觀察一周。」他終於抬頭看我。

「一周後要怎樣?」

「妳有三個選項,人工流產,藥物流產,或是等它自然排出。」

現在就要討論了嗎?

「妳先生什麼時候回國?要請他簽同意書喔。」

衛還沒要回來,連性別都不知道他怎會回來。簽同意書的選項都不是選項。

自然排出。得到和失去都是自然的嗎?

「再懷就好了,很快就會有了。」晴在電腦另一端安慰我。至少她以為在安慰我。當然,我跟她訴苦這件事本身就很殘忍。她在美國和伴侶決定做試管,吃藥打針,照卵泡取卵,花錢找適合的精子配對,做一輪幾萬美金就沒了。「又不像我們,每次都是花大錢豪賭。」

妳們又不像我,什麼時候被進入,什麼時候該排出,都不是我能決定的。

出血的時候衛不在家。

懷孕九周又兩天的傍晚七點。預先準備的衛生棉吸收了飽滿的血,滲到內褲。光著下身,在洗手台搓洗,不太敢看自己卻還是看了鏡子,臉色蒼白,也許是日光燈的關係。拿出加長型夜用款的替換,頭暈不舒服,在臥室躺了一下。睡著時夢到血流了出來,驚醒,血把床單弄髒了。沒力氣換,我在上面鋪上幾條厚厚的浴巾。

腹痛就吃經期用的止痛藥。等不到衛的簽名,只能等萎縮的胚胎自然排出。醫生沒有另外開處方,市售的成藥就可以,他說。

不到半小時,衛生棉便承載不了過多的血量和夾雜而出的組織物,還未過午夜就快用完一整包。我吞了幾顆止痛藥,想著最壞的情況。我傳訊息給衛,已讀不回。我會不會死在這張床上,直到衛下次返國才發現我。

醒來的時候看到陽光,連續幾周未見的明亮。蹲坐在馬桶上,像初次性交時被異物填滿的不適,隨即衝出一顆杏李大小的物體,包覆在黑色血塊裡的半透明。我伸手撈起,想將它埋在花盆裡。推開落地窗,手指的血沾在玻璃上,陽光好刺眼。伸手遮蔽,卻又飄起雨,混雜著腥鹹的黏液,滑落臉頰。

最後還是扔進垃圾袋,和廚餘一起丟掉。

天氣晴,太陽雨。丟完垃圾,我走到街上。鑰匙在口袋。沿著人行道走,只有路樹,旁邊的走廊沒有雜物,一名父親推著嬰兒車通過無障礙坡道。我跟著他們走,走了好久,落胎後血還會流嗎?

嬰兒車彎進入口,才發現走了這麼遠。晴家前面的公園。台北難得放晴,曬得到太陽的防滑地上排著幾部輪椅,隔了一小段距離,擔任看護的移工女孩們有說有笑。有人叫我,是楊爸。他看起來消瘦,還算有精神,我記得他白天都會來公園運動。他說讓女孩放風,我陪他回家。管理員打招呼,「楊小姐回來看你啊。」我不會收輪椅,楊爸爸說擺在走廊就好。我扶他起身,大腿萎縮,皮膚貼著骨頭。他說能走,我讓他環著我,身體的觸感和以前不同,中年人的肚腹也消失了。

從前晚歸,晴已睡。洗完澡,楊爸在書房夜讀,那也是我的房間。我從一開始裹著浴巾不知該如何擺放身體,到後來當作無人存在。就像他假裝只是在書房裡看書。

那房間現在也不像書房,書桌還在,旁邊放著電動床。我陪他坐下。痛嗎?我問他。他握住我的手。應該很難受吧,我說。我看著他勃起。我握著他。

衛果然在本來約好看性別的周數才回國。也許出於愧疚,衛回來以後每天都待在家裡陪我。只要我一起身,他便跟上。我說想搬家,真正屬於我們的家。「我們去看房子好不好?」他叫我好好養身子。要養多久呢?我看他收行李,「那你不要這麼快走好不好?」他只是笑笑。

留在公寓裡屬於他的不多,為何有這麼多要整理。我沒看過他這皮箱。

爸離家時,我以為他只是出去一下。

母親才進門,沒多久他們開始吵架。「不可以大聲,這樣喉嚨痛痛。」我說。沒人聽進去。母親的聲音沒有停,「媽媽喉嚨痛痛。」她連我一起罵。

摔了門走出,又開門,我以為這次僥倖過關,他只是拿幾件隨身品,還是要走。「爸爸你要去哪裡?」他用幾乎聽不到的喉音說有事。門再度關上,很輕。母親知道爸是永遠的離去嗎?

我轉身問母親,「爸爸去哪裡?」母親說,他不是說有事嗎。又說,不乖不要妳了。

那要怎麼辦呢?沒人回答。

多久後才能同房?衛問我。

我讓衛進入我,開始下雨,我說別關窗。秋天的熱帶夜,悶溼叫人窒息。你一定要走嗎?他用身體回應。我搶過主導權,他配合,享受完仍繼續。有多久他不曾這樣待我,熱氣對流,風一點也不涼,汗水和液體,血在我身上體內流竄。我害怕了起來,滿足地顫慄。

忍不住在網路搜尋。中醫說,小產得休息至少三個月,西醫認為,早期流產後再受孕的機率反而高。我知道只是數字遊戲。

衛走了。我檢查過每個房間,沒留下一張紙條告訴我他要走了。新婚時,他會在浴室的鏡子貼上便條紙,寫些甜蜜的話。這習慣不曾間斷,就算感情早已蒸發殆盡,還是會勉強擠出隻字片語。我放出浴室裡早已不熱的空氣。

大樓郵箱出現兩封信件,一封未署名,一封是遲來的離婚協議書。

遲到的還有月經。我恐懼每一次如廁,害怕見紅。這是最後的籌碼。但爸不也不要我了嗎?

我跟母親說要搬家,借她那住幾天。她沒問為什麼,只是不懷好意地笑。我根本不想看到她。

即使住在母親這,我仍專程回去名醫那看診。午診還要半小時才開始,候診區全滿。報到櫃檯總算叫到我的號碼,問我今天為什麼來看診。「懷孕。」她遞來一張單子和筆,要我先填寫。最後一次月經日期,雖然我清楚記得,還是打開生理期App,證明我不是什麼都不知道都被矇在鼓裡。那時一切都還好好的。她早就沒有在看我了。

填妥後她把單子連同健保卡塞進透明資料夾。「等下叫名字,先找位子坐。」

醫師坐在辦公桌的內側,看著電腦螢幕上的病歷,「這麼快又來報到,這次懷孕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我搖頭,「擔心又流掉。」

「早期流產很正常,每次懷孕不相干。沒關係,我們照看看。」

我忘了這個周數已經可以照腹部超音波,還特別穿了裙子。護理師叫我把裙子和內褲拉下,她又伸手繼續往下拉到恥骨上緣,露出陰毛的根部,再蓋上紙巾並且往內褲裡折。下腹感到一陣溼滑,被抹上照超音波用的凝膠。

「這周數這大小很OK。」醫生用超音波探頭按壓,另一隻手在鍵盤上操作,螢幕顯示定格的虛線和數值,「妳看,這是心跳。心跳一百七正常喔,恭喜。」

我看著波動的曲線,為什麼偏偏是這一次才聽到心跳呢。

「性別是精子決定的吧。常坐飛機真的會生女嗎?」

「這妳也信?」

「那化療還有精子嗎?」

護理師衛教完發給我媽媽手冊。要幫我預約下次產檢時間,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再約。

出了診所又開始飄雨,走回和衛的住處,剩下的我也不想要了。

拉開試衣間,粉紅色的包屁衣、紗布巾整齊地折入抽屜。衣櫃深處,未拆封的嬰兒床紙箱靠在牆上。還有保持折疊姿勢的娃娃車,沉睡在專屬的行李託運袋裡。要怎麼處理?母親殘破的小公寓擺不下這些東西。

差不多可以丟了吧。如果這次妊娠無效的話。或者,這次我自己決定。

協議書裡寫著,茲因甲乙雙方個性差異不合,無法繼續維持婚姻關係。

我笑了。原來我們個性不合。並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住進這個家過。母親與父親的那張紙又編造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說過妳不需要搬走,妳可以繼續過現在的生活。」

「但是你不會回來了,對嗎?」與衛的訊息框停止更新。

我把所有粉紅色的物件裝進一個大紙袋,走出公寓大門,把它放到樓層的回收處。

手機叮咚傳來訊息聲。趕緊抓起。

「飛機會不會被取消啊,都幾月了還遇到颱風。」螢幕浮出晴的訊息,我真傻,還以為是衛。

回過神前手指已開始輸入,「比這更大的颱風都會飛。」

晴說她爸的病況不樂觀,得趕回台灣一趟。

「妳可不可以來陪我?」

我幹嘛去,妳爸會分財產給我嗎?

「等妳隔離完再說吧。」送出訊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