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化鵬/遇見孔家七十七代嫡長子

左化鵬/遇見孔家七十七代嫡長子
左化鵬/遇見孔家七十七代嫡長子

 

他出生時,動靜鬧騰得太大,產房內,母親因難產正撕心裂肺的哀嚎,中西名醫緊張的拿著刀鉗在榻前待命;產房外,十二名族內宗長,豎起了二十四隻耳朵,不敢放過任何一點聲響。時間嘀嘀嗒嗒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們抬頭望,門上懸有一把弓箭,此刻,他們的心情,就巴望著小嬰兒能像弦上的箭,飛快的射出去,來人間報到。

這是一座深宅大院。門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槍實彈的軍人,正提心吊膽戒備森嚴,一名坐鎮指揮的將軍,焦慮的來回踱著方步,深怕有任何差池。終於,傳來一聲清亮的兒啼,人人都鬆了一口氣,全府門戶上下齊開,後花園響起震耳欲聾的炮竹聲,政府也立刻鳴放禮炮十三響慶祝,舉國一片歡騰。

教師節,也是至聖先師孔老夫子誕辰紀念日。我不由想起百年前,他的七十七代嫡長孫,在山東曲阜孔府誕生的那一幕。這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嬰兒,就是聖裔孔德成。滿月那天,北洋政府大總統徐世昌,就頒令他為世襲三十二代衍聖公。這項榮寵,並未帶給他好運。也許他的生辰八字命中帶煞,注定了要苦難一生。他幼失怙恃,中年喪偶,晚年喪子。他是遺腹子,一睜開眼就看不見父親,當正要索奶時,還在坐月子的生母王氏,就因產褥熱一命嗚呼,只好將他交由養母陶氏撫養,性情暴躁的陶氏,沒讓小奶娃少吃苦頭,而他十歲時,陶氏又因中風棄養,他又被交給業師王毓華照顧,毫無育兒經驗的老學究,怕小孩子調皮搗蛋,將他關在書房裡,熟背枯燥無味的論語之乎者也,並揠苗助長要他勤習禮儀,主持孔府家祭大典。

可憐的小德成,童年一片空白,未曾玩過家家酒,也未曾盪過鞦韆。當他十五歲時,與生俱來的衍聖公頭銜,被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他到南京宣誓就職,蔣總統親臨祝賀。之後,苦難的日子來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寇侵略中華,為免被倭人挾持,他隨政府避難至陪都重慶。抗戰才勝利,大江南北又赤焰橫流,遍地烽火,他的腳步又追隨政府渡海來台。在寶島台灣,他為孔府延續了命脈,為復興中華文化留下了火種。

孔德成一生坎坷,卻被人冠上許多頭銜,除了世襲的衍聖公外,還有中華民國制憲國大代表、考試院長、總統府資政、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委員等職。他視這些虛名如浮雲,唯有在校園裡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快樂。他在臺大、師大、輔大的講堂上傳授「三禮」「金文」及「殷周青銅彜器」等課程,他致力傳承孔子思想和中華文化五十多年,絳帳春風,弦歌不輟。由於教學認真,深受學生歡迎,弟子們背後尊稱他為「至聖後師」。

余生也晚,未列至聖先師的門牆,親灸孔夫子風範,也未能陪他老人家周遊列國,為他導遊。卻又何其幸運,二千多年後,在新莊輔大的校園,見到他七十七代嫡長孫「至聖後師」孔德成教授的身影。

那年,他和青袍大掛的中文系教授臺靜農,相偕在校門口搭車到台北中華路吃「徐州啥鍋」。有同學目睹,兩位老人家,一鍋雞絲燕麥粥,一隻山東燒雞,一壺濁酒。臺教授是五四運動的健將、打倒孔家店的推手,孔教授是來自山東曲阜孔子的後裔。兩人喀喀咬著鏾子,互相勸酒,一笑泯恩仇。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孔德成授課之餘,以讀書寫字自娛,他國學底蘊深厚,書藝精湛,真行草篆金五體皆擅。歲月怱怱,也無風雨也無晴,好不容易過了一段平淡歲月,不料,忽然平地一聲雷,大陸掀起了文化大革命運動,紅衛兵刨了孔家的祖墳,焚毀了孔家祖先的遺骨。孔德成聞訊,有如五雷轟頂,發誓此生不再踏上大陸一步。然而,他也有故國之思,晚年,他曾涙濕衣襟,寫給二姐一副聯句「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深切的表達了思鄉情懷。

孔德成於民國七十九年因心肺衰竭去世,享壽八十八歲。他和英年早逝的長子孔維益、次子孔維寧,都歸葬在台北三峽龍泉墓園,身在臺灣,心向故國,終未能葉落歸根。

昨非今是,昨是今又非。昔日打倒孔家店的中共,現在正大力推展中華文化,昔日發揚中華文化的臺灣,現在卻反其道而行,竭力去中國化。孔德成屍骨未寒,如果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起孔德成的祖先,孔子六十四世代孫子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名句:「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銷。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千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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