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眷戀的三個地方

我從椰林大道的校園出發,完成我為社會國家做點事的心願。(本報資料照片)
我從椰林大道的校園出發,完成我為社會國家做點事的心願。(本報資料照片)

年紀已高達八十有二,回顧平生,最教我眷戀的有三個地方。這三個地方的友人都給我許多溫馨。這三個地方的環境都給我豐富的生活體驗,更賜與我大開眼界,施展懷抱。

椰林大道的鐘聲鞭影,是我受教的地方;花前月下是我初戀熱戀的場所;我在研究室孜矻於讀書寫作研究,在課堂講壇上黽勉於傳道授業解惑。走出校園,熱心參與民俗技藝之調查維護弘揚,交流兩岸民俗技藝、參與學術會議,巡迴名校講學、帶團遊歷列國文化展演,皆用以擴大其效能。凡此皆由椰林大道的校園出發,以成就我的書生本色,完成我為社會國家做點事的心願。

而這期間,與媛的一見鍾情,由相欣相賞而相激相勵而相包相容而相顧相成。只要媛坐在我課堂上,我就神采奕奕,將詩詞講得特別淋漓盡致。而媛以教育部公費留學美國安雅堡密西根大學,我忍不住相思之苦,以訪問學人身分趕去陪她,和她結婚同住在學生眷屬宿舍。

安雅堡這一年,媛修學位上圖書館在博物館實習導覽,早出晚歸,我天天送走她的背影、盼望她早點歸來;成天對著幾棵大樹的緣窗,為《臺灣日報副刊》寫專欄,並詳注六十萬字的《中國古典戲劇選注》。媛一回到家,即「洗手做羹湯」,我除充當幫手外,還從陳真愛那裡學到醬牛肚的妙招,使媛的老師們對我們兩口子的拿手菜讚不絕口。我和媛面向綠窗對飲對食,閒話古今中外,好不愜意舒適。

朋友中大畫家莊喆兄和陶藝家馬浩嫂是我和媛常去聚會的地方。他們居住「半畝園」,十分寬敞。我們組織「讀書會」,說詩詞論書畫,有次莊喆帶回一個魚販贈送的大魚頭,馬浩做成一大火鍋,五六人吃了二天也吃不完。我陪過莊喆送畫給預訂的「粉絲」,一下子收入好幾千美元。

陳真愛是我臺大中國文學研究所同班同學,她是外文系新加坡僑生,入學考第二我考第一。同學情誼很好,都是臺、孔二師喜歡的學生。我和真愛的先生謝常彰尤其談得來,所謂「快意清談裡,燈前曉色侵」是常有的事。

常彰酒量不大,能很耐心的陪我一杯杯的喝,天南地北、國內外局勢,說到自己當年趕出國留學潮,立志宏遠,而今只學到洋人的一技半倆,好像被當做超級市場成品那樣被陳列販售;自己也就在這夾縫中討生活。說到類似這樣的話,他就猛然乾一杯。我說:其實你成就很高卻不自覺。一對男女結婚有美滿的家庭生活才是首要之事。真愛和你相得,不止安其業、樂其事,而且還為你生了個寶貝兒子之茂,一見我就「叔叔!叔叔!」的叫個不停,向我撲過來,要我在空中兜甩幾圈才過癮,直到我抱他都抱不動了……「兄弟!你這一大片園林,雖天寒地凍,屋簷下也垂懸美麗的『冰簾』,還有兩部高級轎車是怎麼來的!」他似乎被我說動了。就愉快的轉移話題繼續聊著。而陳真愛在廚房一道道上菜,還不時坐下來發揮我們的談興。常彰最感深惡痛絕的是臺灣的白色恐怖、獨裁統治。也許這就是他鬱卒的緣故之一。

有個寒冬的傍晚五點鐘,常彰又掛來電話,說好酒恭候,我即擱下稿紙未寫完的半邊字,驅車前往。那天安雅堡積雪下冰雹。常彰家房舍園林被「粉妝玉琢」得出塵絕世。真愛照樣美饌佳餚,連番上席。子夜過後,常彰和我仍不罷休。冰箱的菜煮光了,真愛只好拿出超級市場的現成食品溫熱後充當。最後說:只剩兩顆蛋,半瓶陳紹cooking wine,我也毫不客氣的要她變做「醒酒湯」與調味用的陳紹一起拿上來,我這位有如饕餮大胃王的惡客才好像心滿意足似的。常彰說我喝多了,送我回家。我一上車就發動馬達,將自己的二手破車開走。從常彰家到我和媛居住的學生宿舍車程有四十分鐘之遙,沿途有一大段緣山傍水。我緊抓著轉盤,口中念念有詞:才四十歲出頭!不能出事,強打精神開到宿舍停車場,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停車格,即以「倒車入庫」停得恰到好處。下車後得意洋洋的拍著車屁股,說道:誰敢說我醉了。「你酒意漸濃,沿途車輪多次壓線!」常彰忽地出現我身旁。原來他不放心,護送我回來。而我一入門,就「爛醉如泥」了。

莊喆和我都是「自由之身」,曠日多暇。密西根是個千澤國,便常帶我去澤畔河邊或休倫河看留駐的鴻雁,看遊到水邊覓食的大草魚如蛟龍扭動身軀一般。使我「見獵心喜」而莫可奈何。還有到處都可以看得到的野鴨水雞閒著,相將戲雛,自在悠游,各據其國,各享其樂。我和媛也因此領略到斜陽下垂釣的清閒和與大魚搏鬥使我斷線折竿的乍然失落惆悵。

媛和我買了一部美金600元的二手瑞士車。那是媛的博物館老師史密斯的先生為我們物色,並教導我開車。我這個笨拙的學生直到第四次才通過路考。我們雖然也成了有車階級,但只用來搬運超市的食物,免去媛多年「背負」之苦;但也用來接送訪問密大的孔德成老師。安排老師在中國文化中心做〈士昏禮〉講演,使媛拜見並以孔老師為師。我每天充當孔老師的司機,與媛陪老師在密大過宿舍生活,看學生的新潮表演,校園的「嬉皮雜耍」。在陳真愛家侍候老師飲酒書法。老師為媛寫的一副對聯是「書不讀秦漢以下,意常在山水之間。」老師那一星期的密大之旅,是我們師生最親密的日子。

我們那部爛車子,天一冷就鬧脾氣,常需要救援,還得請莊喆以他的大車來拖行啟動。有次深夜裡在超市旁拋錨了,引擎冒煙,我緊張又大意的掀開車蓋,差點被沖冒而上的滾水燙傷。而風雪正大得很,但因有媛同在身邊,我們就能設法安然的度過了。

在密大一年,媛終於獲得博物館學和藝術史兩個碩士學位;我為報紙副刊寫了五十來篇每篇千餘言的散文,完成一大本至今猶通行海內外的戲曲劇本評注。偕同莊喆、馬浩、吳子丹作了長達26天7500哩的美中美西壯遊!我們那一年密大的宿舍歲月是流麗溫馨而豐富的。

1986年10月臺大孫震校長以我為「巡迴訪問教授」,代表臺大至西歐各姊妹大學敦睦校誼,生活旅費由學校支付。我被德國波鴻大學聘為客座教授,每月有薪水,臺大更為我留職留薪。而每星期才一門課兩小時。我課後,媛已將行李和通行列國的簽證準備好,搭上校門口的接駁火車,或往北歐或往南歐的四出旅遊。媛總能把旅遊資訊規畫齊全,到那裡看什麼玩什麼都先有盤算。我們不住有洗澡專用的旅館,也不到餐廳吃大餐,也不搭昂貴的計程車。而只以公車火車代步,到超級市場購置最喜歡的酒和食物,回旅館廚房烹煮,夫妻臨窗共景而交杯飲食,滋味格外無窮。可是也因此,洗「革命澡」時,將人家水管弄得阻塞不通;拖著行李在馬德里街上走,被三兩惡少嘰哩呱啦糾纏,在商店購物被店主人以舊幣詐新幣,在觀看古建築聽媛解說的光天白日下,被一群有組織的吉普賽人當街車水馬龍之前硬搶媛身上的背包,使媛「花容失色」。在羅馬廢墟中接二連三碰到「詐騙集團」險些落入他們設下入彀的計謀。在公車上擺脫向我下手腳竊取的「怪手」,天涯海角、自助旅遊,真是「行不得也哥哥」。可是攜著媛的手,我們不知看了多少博物館,走遍多少大城小鎮,瀏覽幾多名勝古蹟、吃過幾多異鄉風味。而回到波鴻大學宿舍的落地玻璃窗前,寫下〈窗外〉,使孫校長後來訪問波大時特地要去看它一眼。

1997年夏天王靖宇大哥請我到美國史坦福大學。史坦佛大學校園開闊,我不耐煩在研究室「治學」,只喜歡和教授研究生坐談論道。那時大衡才小學二年級,成天要我陪他打籃球,又嫌我技術不好,媛送他去參加國際小學生暑期活動,讓他發揮所長做「猢猻王」。

1998年3月我偕媛到荷蘭萊頓大學短期客座三個月。在萊頓,大衡、媛和我擠在學校為我們安頓的狹隘寢室,一起床就得出外活動。我對伊維德(Wilt L. Idema)教授主持的文學院做了幾次專題講演,追隨荷蘭女王單車穿梭運河巷弄,一家三口更悠遊於荷蘭的水上小鎮風華。伊維德領我們走出伸入海中的長堤,野餐於荷蘭最大的湖濱,湖水澄澈,但湖底黯然。伊維德還為我申請一大筆旅費,使我們有一趟舒適的愛琴海郵輪之旅。也使大衡接觸到古希臘和歐洲文明。

像以上這些往日情懷,在耄耋之年回顧起來,倍感溫馨無限。尤其和媛攜大衡行走天涯路,處處受友朋禮遇照顧,感激之情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而今與媛攜手一路走來,因心臟大動瓣膜手術,身衰體弱,腎臟病毒併發,更見不堪,而媛照顧,不離身影,無微不至。使我深切體驗什麼叫「鶼鰈情深」,什麼叫永生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