廩卦師／夏太鋒

夏太鋒

廩卦師蒲仁泠住在廣運廟。廟不大，正殿供奉如來佛，木雕金身。兩側是廂房，蒲仁泠住一間，香客留一間。

蒲仁泠三十出頭，單瘦矮小。說他是和尚，卻沒有受戒。而且蓄發，稀稀疏疏。留鬍鬚，山羊胡。無老婆孩子。說他不是和尚，常年住在廣運廟。

蒲仁泠每天必做三件事：早晨放雞、養雞；上午卜卦、練卦；晚上點亮桐油燈。

天麻麻亮，雞們就“咯咯咯”叫喚，蠢蠢欲動。蒲仁泠是個怪人，不喂公雞，養母雞不超過十只。天亮後，蒲仁泠打開雞籠，母雞撲愣著翅膀，飛進廟前的草坪，脖子一伸一縮，眼睛左顧右盼，啄蚱蜢，用爪子劃蚯蚓……吃飽後回到雞窩，屁眼張開，下個白生生的蛋，紅著臉“咯噠噠、咯噠噠”向主人表功，蒲仁泠就抓一把米犒勞雞們。雞蛋積攢多了，蒲仁泠挎個籃子，樂顛顛去荊都城裏換回油鹽醬醋，有時也把蛋送給鄉鄰。

蒲仁泠有一副檀木卦，暗紅錚亮，卦底平滑，一頭尖如牛角，合攏是一副，分開成兩爿。蒲仁泠能蔔四種卦象——陰卦、陽卦、巽卦、頓卦。陰卦雙面伏地，陽卦雙面向上，巽卦一伏一仰。四種卦象中，最難蔔的是頓卦，兩爿卦投擲地上，卦角同時直立不到，難度可想而知。千百回的投擲琢磨，蒲仁泠終於練就了這手絕技。頓卦屬凶卦，主凶殺，蒲仁泠從未用過。

廣運廟前的空坪裏豎著旗杆，寫有“佛”字的黃色三角旗掛在頂端，風動旗飄，窸窣有聲。旗下吊著一個木框玻璃盒，盒內有桐油燈，牽動連著繩索的滑輪，燈就上升下降。不分晴雨，蒲仁泠總是按時點燈，給夜行的路人照亮壯膽。

廣運廟四周長著一叢叢美人蕉，葉片翠綠修長，綠葉中探出簇簇紅花。美人蕉開得興旺時，附近的孩童就來掐花，花汁流進嘴裏，甘甜，津津有味。碧婆的孩子貴柏是掐花的常客。

碧婆姓裘名碧雲，廣運廟一帶稱女人不直呼其名，加個婆字，聽起來親切順耳。

碧婆年齡和蒲仁泠相仿，不高不矮，臉模子耐看，和她的名字一樣，是秋天碧空中的一朵白雲。她會做鞋，會繡花，擅長繡胸兜，或繡鴛鴦戲水，繡並蒂蓮開。

嫁人後，碧婆經常坐在門前的石榴樹下做鞋、繡花，給自己的丈夫兒女做，也給親友做。碧婆信鬼神，也信命運。每逢初一十五，她會在門口點紙燃燭，擎香禱告，敬天敬地敬鬼神。

碧婆家和廣運廟不遠，幾十步路程。家裏掉了東西，她就去廣運廟找蒲仁泠卜卦，有時准，有時將信將疑。

去年，碧婆餵養的蘆花公雞傍晚沒有歸籠，她找到蒲仁泠，蒲仁泠口念咒語，擲地一卦，一伏一仰，巽卦。他告訴碧婆，你的東西不會丟，它自己會回來的。蒲仁泠知道蘆花公雞經常來廟裏找母雞尋歡作樂，下午還看到它和母雞在一起，也許跟母雞進了雞籠。第二天，蘆花公雞果然回家了。從此，碧婆對蒲仁泠的卦象更是深信不疑。

這天傍晚，碧婆提著布鞋，帶著九歲的兒子貴柏走進廟門，原來昨天收衣時，碧婆曬的胸兜不見了。胸兜上荷花盛開，黃花蕊、紅花瓣，就像池塘中新開的荷花，楚楚動人。碧婆很喜歡這個胸兜，不久前特意給自己做的。

進門後，碧婆要兒子喊蒲師傅，別人稱蒲和尚，她從不這樣叫，也不准兒子叫。碧婆隔兩三年就給蒲仁泠做雙鞋，蒲仁泠給碧婆卜卦也不收錢，還時常給貴柏送雞蛋。碧婆遞過鞋子，紅著臉說，蒲師傅，我掉了一件衣服，請你蔔一卦，還能找回嗎？話到嘴邊碧婆臨時把胸兜改說成衣服，他不好意思在一個男人面前說出胸兜兩個字。

蒲仁泠聽後，燃香、點燭、擲卦，碧婆低頭一看：巽卦，面露喜色。蒲仁泠收攏卦，張口說，東西不會丟，在你家東北方向。碧婆道了謝，帶著兒子離開了廣運廟。

日子平平淡淡過，轉眼到了民國三十四年五月下旬，王耀武率領的國軍和阪西一郎指揮的日軍在湘西南展開的“雪峰山會戰”已近尾聲，日軍被國軍打得節節敗退。天黑後，躲藏在山林裏的一小股日軍開始逃竄。四周黑燈瞎火，廣運廟的桐油燈依然閃亮著。

日軍順著燈光來到廣運廟，叫開廟門，吆喝比劃著找吃的。他們很快發現了雞，用槍逼著蒲仁泠殺雞、褪毛、煮熟。日軍一邊吃，一邊拿雞骨喂蒲仁泠。蒲仁泠無可奈何，死死閉住嘴，憋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凸起。吃飽喝足後，日軍準備繼續逃竄。領頭的日軍突然瞥見了供桌上的檀木卦，他信卦象、也懂卦象，喝令蒲仁泠算一卦。雞被日軍吃得一只不留，還強迫自己吃骨頭，蒲仁泠心裏恨不得宰了他們。他暗暗拿定了主意，於是點燃紙錢、蠟燭，口中念念有詞，指尖一扭，卦“呱嗒”落地，兩爿卦尖穩穩立在地上。小頭目一見卦象，臉色大變，用槍指著蒲仁泠狂叫，你的死了死了的。話剛落音，“砰……”槍響了，蒲仁泠應聲倒地，血從頭上汩汩冒出。

槍聲驚動了國軍，他們迅速包抄過來。一陣打鬥，日軍死的死，傷的傷，蒲仁泠用頓卦把他們送上了不歸路。

天亮後，國軍召集人員挖了一個坑，掩埋了日軍。

硝煙散去，鄉鄰買了一副棺木，準備安葬蒲仁泠。碧婆帶著貴柏也來了，雙眼紅紅的。清理蒲仁泠遺物時，她看見自己的荷花胸兜壓在蒲仁泠的枕頭下。碧婆心頭一顫，紅著臉趕緊把胸兜和其他衣服包裹在一起，放進了蒲仁泠睡的棺木中。

起棺了，貴柏披麻戴孝、端著蒲仁泠的靈牌。碧婆希望蒲仁泠來世有兒女。鄉鄰擦著眼淚把蒲仁泠送上了山。

回家路上，太陽已經西斜，碧婆抬頭一看，廣運廟正在自己家的東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