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彤》社群時代的君王論

張若彤》社群時代的君王論
張若彤》社群時代的君王論

【愛傳媒張若彤專欄】之前寫了一篇文章,裡面提到民主的代價是國家被弱化、弱化的原因是群眾的智慧,引來不少網友的批評以及敵意。

我們講「群眾是盲目的」,常常引來一片噓聲,噓的人往往落下一句「對啦你最理性」。

但其實「群眾是盲目的」這句話,它的上半句是「個人是理性的」,上下拼起來,「理性的個人、盲目的群眾」,意思就是要說,每個人當他是獨自行動時,都可以很理智、精得跟狐狸一樣,一旦身處群體之中,往往不由自主地跟著群體行動,失去了基本的判斷能力。

講「群眾是盲目的」,意在陳述一個事實、一種規律、一件天下人都不免犯的錯,但聽在別人的耳裡,往往成了另一個意思,變成在指責大家太過盲目、嘲笑眾人應該要理智一點。

當一個人在講事實的時候,人家以為他在講立場。而人一旦有了立場,剩下的就只是怎麼去圓這個立場而已。

另一個例子。哲學圈子裡有個蠻有名的論證,既然上帝是全能的,祂是否能造出一顆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若能,即存在一顆上帝舉不起來的石頭,即上帝並非全能;若不能,則存在一件上帝無法做到的事情,一樣得出上帝並非全能。可是你一開始又假設了上帝是全能的,則上帝既全能又不全能,矛盾,即「上帝是全能的」為假。

當我說「全能的上帝怎麼會受限於邏輯?」這是意在挑出此論證的瑕疵。但這麼說,往往又容易引來既定立場者的攻擊:「你是教會派來護航的嗎?」。

這種事情,若預設的溝通規則並不禁止多人圍剿單一作者,則很難避免。可以想像,若批踢踢有個規則「文章得到足夠支持者(好比說一百推)的保護以前不得噓」,則整個言論市場,恐怕會有很大的不同。

如何節制多數人的力量,或者讓多數人的力量在按下板機後才發動(這也是一種節制),一直以來都是主要的政治問題。

民主不是應該要讓國家越來越強嗎?怎麼會是越來越弱?不,其實不只是民主,我們熟悉的一些概念,像是法治、自由,全都是弱化國家的東西。不是今天才這樣,而是一直都是這樣。從柏拉圖時代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民主使得政治無效率。

權力必然腐化、絕對的權力就生絕對的腐化,你怎麼可以去信任它?從這條「不信任」的思路一路走來,你也可以得到和我們法律先賢同樣的結論,這個結論也是我認為對於民主最理性、最健康的一種態度:「民主只是所有的政治體制中最不爛的一種。」

民主要處理的只是主權的歸屬,不給人民,也是給寡頭或獨夫。你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高喊民主萬歲、天佑台灣民主,也是一種向權力者表態效忠,這句話本質上和「吾皇萬歲萬萬歲」是沒有任何差別的。獨夫、寡頭會玩死你,人民當家作主一樣會玩死你,阻止他們玩死你的,是法治、是憲政,而不是民主制度自己。

不管權力給誰,我們都難放心、信任。歷史上,要找殘暴或腦殘的獨夫、寡頭很容易,但要找到殘暴或腦殘的集體統治,也不是什麼難事。甚至獨夫寡頭,往往也需要煽動輿論、才能調動處於盲目狀態的集體力量,玩死他們想要玩死的少數人。

所以我們才需要造一個法治的牢籠把權力者關在他的寶座上,什麼權力分立諸如此類的法治操作,全都是奔著「弱化國家」這個目標殺去的,目的是要增強每個落單的人民相對於集體力量的抵抗力,極大化個人自由與私有產權的保障。是的,民主不是目的,個人自由才是我們真正關切的事情,至少理想上是這樣,自由的個人才能做出負責任的決定,嗯,至少理想上是這樣。

民主只是最不爛,它當然並非完美。我們的民主現在所遇到的許多問題,實際上是它打娘胎帶著的基因就出了問題。

大致上是三個問題。

其中一個問題,是來自當時制度的倡議者主要是中產階級,這些人已經具備一定的個人素質與經濟實力,最初在制度的設想上,本來就不是人人都有份(有些族群甚至不被認為是人)。制度原型並不考慮人人有份,到了今日,同一個制度,卻開始要適用於全體人民,這就是問題所在。

第二個問題也是第一個問題的延伸,「民主」的敵人是獨裁、是寡頭,很多人會想當然耳的覺得,所以「人民」的敵人也是獨裁、是寡頭。

但這個推論是錯誤的。獨裁和寡頭是中產階級的敵人,卻不是普羅大眾的敵人(至少並不總是)。

這一點如果我們對於歷史有一點了解就可以知道,歷史上有多少的帝王,他們主要怕的,是和他一樣有統治正當性的貴族、是有屠龍實力的地方豪強,對於底層民眾反而相對深情款款,乃至要把自己的人設打造為底層利益的捍衛者,沒事還要拿幾個貴族或有錢人開刀來爭取底層的支持。底層人民呢?恐怕多半還是會感恩、懷念,那種不顧一切規則只為了保護底層人民免受有權有勢者迫害的強人、獨裁者。

第三個問題則是外部問題。

民主的理論基礎打一開始,就沒有把國家以外的實力團體作為因素考慮進來。當然也不能考慮進來,因為權力一分散,政府必然弱化,而任何能使你政府弱化的東西,境內豪強開心、境外勢力更是歡迎得不得了。

而當自己的國家成為戰場,還能維持權力分散的民主原則行事、保持國家不四分五裂的,恐怕也很難找得到,找到的,下場也不太好(雅典,就是在說你!)。相反的例子卻不少,在歷史上,四分五裂的民主政府往往自願倒向獨裁、或僅僅只是擺出一個民主的姿態實質上由少數人專權,找回效率、找回力量,以恢復主體性。

所以說,要建立民國,很難,但要架空它卻很容易,只需要一場(哪怕是事實上不存在的)戰爭。

照例,以上關於民主的壞話,是要點出它的問題,跟否不否定它毫無關係。若要問立場,我的立場還是一貫的:民主是最不爛的一種體制。最重要的一點,恐怕是我們要知道,民主的前提是境內的和平。局勢往戰爭推移、體制就會不由自主會往更爛的那些推移。

和平,比起所謂的「民主前輩」、「民主盟友」,對於民主化是更為根源的因素。以台灣來說,1979台海局勢降溫就是民主化的開始,近年台海局勢升溫,大家的民主與自由又開始慢慢被沒收。就是這麼個事。

而在國家成為戰場時爭取民主,就是碰高牆的雞蛋,失敗者很令人同情、理想主義很吸引人,失敗的理想主義者讓人在情緒上共感這是沒錯的,但砸雞蛋並不因此變成高牆倒下的原因。原因為何,這是事實問題。

寬容,或至少願意容忍不同意見,是民主的靈魂。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戰爭恰巧意味著政治解體,人們不再寬容、不再妥協,決心把不願意與之共存的人排除出去,乃至物理性的排除。

我本科是學法律的,這門學問,確實是有一些智慧在裡面的。好比說大家公民教育裡應該都學過的「權力分立」,為法學的大廈奠定基礎的法律先哲,他們很早就知道了,對付權力,只能用權力;對付多數暴力,只能用多數暴力。一如圖靈攻破謎機的邏輯,我們得用機器打敗機器。

在我還是批踢踢鄉民的時代,我就很納悶,突然從某個時刻開始,「不刪推文」、「不刪留言」、「不刪文」,甚至是「不修改文」,變成是一個普通發文者必須遵守的規範。我從來沒有收到什麼通知、也沒有人問過我我是否同意,它就是突然有了,不遵守會被大家恥笑,一個發文者,一個對自己的著作擁有完整權利的人、一個在系統規劃時擁有刪修權限的使用者,他的自由受到了集體力量的限制。

要我看,擁有一個自己的空間,看不順眼的該刪刪、該改改,志同道合的留下,無法簡單溝通的就讓他滾蛋。若你想建構屬於你的社群、讓自己的影響力長大,這才是正確的作法,至少在草創的初期是這樣。馴化矛盾的力量為己所用,那是長大之後的事情。

結果你不這樣,你去要求自己把空間開放給不特定多數人隨意進出、甚至允許路人反過來對你設立規矩,你就反而阻擋了自己的言論順著群性形成力量的可能性。甚至等於是放任落單的、原子化的個人,直接面對人家依群性建構出來的力量,連說個話都艱難至極、整天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解釋半天,終為多數力量所消滅。

一起在背後說人壞話,作為一種人能結合成群的開端,是具有演化論上的根據的。你去要求大家在一個空間裡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同樣也是阻絕了形成社群的可能性。

當然,極端的仇恨言論有著毀滅性的影響,但那些取暖、那些同仇敵愾呢?有個空間可以自由表達好惡、與志同道合者交朋友,從因為意外少而建立起的信任中,加速彼此的交流合作、進行創造,進而產生可長可久的文化現象,我們也要在開端把它的星火捏熄嗎?

捏熄它,妄想拿獨立思考的、原子化的個人,來應對群性作用下的群體,這是不科學、也不理智的。

而這種莫須有的規則,一向都是有利於衛冕者、而不利於挑戰者的。

「解放那些阻止你變大的莫須有規則」

這一點,或許可以作為一種開端,一種關於社群時代民主治理的基礎典範轉移的實驗。

在嚴肅看待民主的人眼中,民主不是一種制度,亦即,民主,並不是一種我們把制度設定為民主制,我們就自始、立即能享有的東西。與此相對,民主更多的時候,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持續的任務」。

節制權力,才是民主、法治與自由的大題目之下,永恆不變的主題。民主只是最不爛,民主也不是目的,自由才是。

自由,往往取決於人民被提供的選項。而選項的質、與選項的量,是同等的重要。而節制權力,並不能靠著一群天天拿著大聲公憑空做出各種政治表態的人民來達成,利用派系鬥爭來制衡權力,這是最簡單也最低成本的手段。讓需要的派系長大,這不只是在團體內部,在團體外部,此一手段同樣有效且必要。

如果民主就是以人民做皇帝,則只喜歡作政治表態、開開心心向民調透露自己站隊的立場的人,顯然沒有達到合格的領導人應該有的水準。

作者為《究竟二二八》作者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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