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夜行動物》 夜不成眠的女人

愛德華筆下的主角名叫湯尼，某晚載妻女外出度假，竟在公路上遭到三名惡徒襲擊。痛失妻女後，展開以暴制暴的復仇故事。

愛德華是怎樣的人？蘇珊閱讀前夫書稿，恐懼全寫在臉上，當他讀到湯尼的妻女雙雙遭到姦殺時，害怕地打電話給丈夫和女兒，結果發現只有她此夜寂寥、孤枕難眠。隔天，徹夜未眠的蘇珊開始回憶前夫，才在這個剝洋蔥的結構中，道出她與愛德華如何從相戀到分手，進而揭露過去不堪的祕密。

原來，蘇珊曾經是個不忠的妻子。只是拋棄愛德華與現任丈夫赫頓再婚的她，如今依舊獨守空閨。蘇珊因追求欲望而背叛婚姻，如今反被欲望吞噬，她可以想像愛德華不原諒她。諷刺地是，當蘇珊以為愛德華的小說是有心報復，繼續讀下去才赫然發現，自己並非小說中被姦殺的妻子，愛德華將她寫成了另一個人。

處女作《摯愛無盡》讓柯林．弗斯首度提名奧斯卡影帝。湯姆福特這位前任GUCCI創意總監，暌違七年新作《夜行動物》眾星雲集，包括傑克葛倫霍、艾美亞當斯、艾米漢默，和亞倫泰勒強生，全是俊男美女。

以喬萊特執導《贖罪》《安娜卡列尼娜》兩度提名奧斯卡的英國攝影師Seamus McGarvey，與波蘭籍配樂家Abel Korzeniowski的迷人旋律，讓《夜行動物》成為更上層樓的視聽饗宴。果然再度入圍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映後好評沸騰水都，最後更風光抱回評審團大獎。顯見這名時尚金童跨足影壇並非玩票，是有備而來。

首先，湯姆福特在人物改編上，將蘇珊從原著的英文教師，變成藝術策展人，帶往自己更熟悉的時尚產業，片尾名單感謝將近五十個精品品牌的贊助。上部作品流露對王家衛的欣賞，湯姆福特這回更加豐富地挪用希區考克、大衛林區、道格拉斯塞克等經典電影風格，甚至40年代黑色電影（film noir），這部片簡直是他的《羅蘭祕記》（Laura）。

怎麼說呢？當愛德華在雨中目睹前妻蘇珊在赫頓車上，那一刻他知道蘇珊做了什麼，蘇珊鑄下無可逆轉的錯誤。另一邊，當警探巴比開槍殺盧的時候，湯尼對著一直教唆他用槍的巴比大吼：「你應該阻止我的。」

湯尼和蘇珊都「殺人」，卻並非出於所願；此外，蘇珊辜負了愛德華，卻只能縱容赫頓外遇，當她想著赫頓與其他女人親熱，就和湯尼一樣，也是孤身一人，只能在腦海中反覆回想那些不堪的性愛與暴力。

導演湯姆福特早早抓住這個故事的精髓。觀眾不妨回想，當蘇珊讀到湯尼獲知妻女遭到姦殺時，導演用浴室的場景，巧妙地銜接了各自在沐浴中寂寞又哀慟的湯尼和蘇珊。湯尼其實不是愛德華，湯尼就是蘇珊。蘇珊並不邪惡，湯尼也不壞，但是他們都是沈淪在暴力和欲望下的犧牲品，他們軟弱，只能悔不當初，但終究婚姻破碎難挽回。

愛德華看待蘇珊，就像《羅蘭祕記》裡作家華度看待羅蘭，眼看羅蘭被更年輕壯碩的男人占有，卻無能為力，於是他選擇幹掉她。只是愛德華沒有「親手」殺死蘇珊，但他選擇用文字結束湯尼，等於他已決意告別蘇珊。

電影改編自奧斯丁萊特的同名小說，原著藉由愛德華這個追求柏拉圖式理想愛情卻慘遭背叛的男子，來揭穿中產階級婚姻的真相，《夜行動物》說的是婚姻中敗德的人。表面光鮮亮麗，背後卻因為對性和暴力的執迷，毀滅了婚姻也毀滅了自我。

這部改編電影跟《控制》有些雷同，中產階級的完美婚姻只是假象。相較於《控制》的夫妻鬥法，《夜行動物》除了在影像美學上努力營造感官氣氛外，也較重情感，蘇珊終被自身欲望反噬的悲劇性格，來自於母親的影響。片中一場母女在餐廳關於婚姻的對話，飾演母親的蘿拉琳妮令人驚豔，也註定了蘇珊無法得到幸福。

因此電影的結局跟原著不同。與其說它是前夫對前妻，或者虛構文本對真實的「復仇」，這部電影更深刻傳達的是悔恨，一場逝去的愛，誰也不必再追憶。最後的長鏡頭能讓觀眾不禁回想，當年愛德華曾對蘇珊說：「當你愛一個人，不能輕言放棄。一旦失去這份愛，可能永遠不會再有。」並非愛德華太軟弱，相對地，在他的故事中，他已經殺死蘇珊（湯尼）了。愛德華用他的小說告訴蘇珊：真正軟弱的不是我，軟弱的是湯尼，是你。

當然它仍是一個別出心裁的「復仇」故事，將報復的對象寫成完全意想不到的另一個人，將她寫得軟弱無助，不敢報復也得不到幸福。湯姆福特知道飽受文明壓抑的中產階級男女，都想痛快玩一場，但他們身段放不下也玩不起。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湯姆福特以最擅長的通俗劇式收尾，狠狠給蘇珊不留情面的耳光，把她盛妝背後不切實際的希望打醒。上一次看到打臉是《偷情》裡的裘德洛，這回打的是當初狠甩前夫卻想唇彩一抹雲淡風輕的女人。蘇珊與愛德華的關係始於餐廳，如今回到餐廳。愛德華二十年後突然傳來的消息，不是放不下舊情的復仇。湯尼的復仇又換來什麼？然而對於蘇珊這様一個因欲求不滿卻落得無愛無歡的女人，愛德華用湯尼嘲笑她。《夜行動物》讓蘇珊讀湯尼，只是讓她（和我們）更看清蘇珊的處境，性和暴力終究會反噬，開場和結局都是嘲笑，嘲笑蘇珊終究一場空，因為玩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