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寄生上流》 意外闖入的寄生上流者B

影片一開場就是一家人洗了N次的襪子和內褲晾曬在室內,看起來還是住在地下室,開始片頭上字幕,宛如靜止的鏡頭……對焦點竟然移動了。竟然不是像「大國民」那樣上流豪宅拼深焦的氣派。《寄生上流》是個淺景深的電影,因為大房子鬧鬼,景深會穿幫啊;因為「才全而德不形」啊,外在你我也許是不同的階級,論內在,人類是同樣膚淺的動物,在虛華如手機螢幕的世界裡,管你是上流階級還是下流階級,若論德性,只是幾公分深淺的距離。

《寄生上流》是今年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得主,《駭人怪物》南韓大導演奉俊昊自編自導,藉由兩個同樣一家四口但貧富懸殊的家庭,去碰觸一個全球影迷都有共鳴的「階級」問題。大量黑色幽默及精湛敘事技術,引爆評審及媒體一致好評,最後擊敗昆汀塔倫提諾、肯洛區和達頓兄弟等眾多老將,抱走最佳影片,也是南韓電影首度摘下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在國際影壇及影史寫下新的里程碑。

與導演第四度合作的南韓影帝宋康昊,片中飾演一名無業遊民,一家四口蝸居陋室,打零時工度日。明明聯合國自2016年就70國連署通過:「上網是基本人權」,但這家人連wifi都付不起。一個窮到只能緊緊擁抱彼此的貧窮家庭,直到某天長子因緣際會憑著捏造的假文憑,當上有錢公司大老闆女兒的家教後,原來苟且偷生的一家人,逮到機會,使出各種出身街頭的詐騙巧術,攀附豪宅大院,他們沒有通盤計畫,只是順藤摸瓜,一步步靠有錢人吸取營養。

《寄生上流》裡的貧窮家庭付不出wifi費用,宋康昊的一對兒女考不上大學卻有著超強的生存技能。
《寄生上流》裡的貧窮家庭付不出wifi費用,宋康昊的一對兒女考不上大學卻有著超強的生存技能。

奉俊昊自從處女作《殺人回憶》開始,即叫好叫座大放異采。他有別於朴贊郁、金知雲的形式或暴力美學,也較李滄東商業,他能以類型片的技術和元素去探討具有深度的議題,而且不踩紅線、不冒犯禁忌逾越尺度。奉俊昊編導的作品在人物設定和對白上特別突出,總能逗得觀眾又哭又笑,無法猜測劇情走向,而且成功營造角色魅力,讓演員撐出一片天。

奉俊昊也宛如控制狂,全片除了演技精采外,技術部位的水準同樣令人驚嘆,精準犀利的攝影,場面調度令人屏息,影像風格屢屢如廣告般炫麗,比如魔幻時刻院子裡的鏈球拋擲,比如曬臭襪子窗外一場夢幻詩意的父子戲水,雖然是用庶民視角的眼光凝視上流,但美術設計在上流或貧窮階級的空間打造都美得自然而不浮誇;儘管主要場景並不多,但符號與象徵寓意精準,影癡觀眾一定看得過癮。

至於片中的上流階級,由韓國男星李善均領銜。被寄居的一家四口,在這部幽默諷刺社會貧富差距的黑色喜劇裡,可不是漢內克《大快人心》那樣無辜的苦主。上流人們就像溫室花朵,像天龍國主人,要他人別越界;但為達目的時,同樣地愚蠢、殘酷、缺乏同理心。你可以簡單地說這部黑色喜劇裡,下流人做下流事,上流人也做下流事。在這個階級對立如此尖銳的時代,奉俊昊拿階級差距當羊頭掛,討到關注,但最終並沒有煽動惡意或操作仇富。影迷不妨將《寄生上流》視為一個行動,像一部好萊塢高概念(high concept)電影,一個我想跟你住的高概念。沒有計畫的窮人們有了意想不到的機會,就使出渾身解數去做了,像一場冒險。因為它沒有意識型態在背後,所以結構上沒有起承轉合,而是不停地強化;強化刻板印象、不停出槌、突發狀況、開外掛。

片中的上流階級,由韓國男星李善均領銜。
片中的上流階級,由韓國男星李善均領銜。

好像關於波蘭人的笑話很多,事關階級差距的剝削笑話也從不嫌少,事關階級的刻板印象就像電玩遊戲裡的「萌元素」,導演藉由不斷操作,讓觀眾得到情緒滿足。如同《駭人怪物》以及許多奉俊昊電影一樣,導演加入大量韓國本土的人事時地物當素材,比如失業率。這些時事素材的引用讓觀眾更有代入感,當現實細節和電影元素被高明地編織重組後,《寄生上流》成為一部有時代性,同時成功操作大量符號的電影,而且運用精準:水就像財富,多到無法承受,會釀成災難;致富的夢想如石頭沈重,若沒有計畫,無法承受,註定頭破血流。白人對印地安的掠奪,摩斯密碼若只是視作遊戲,階級之間註定看不見彼此,即便「HELP」近在眼前也不曾想過,有人的人生正需要拯救。

結果,《寄生上流》裡不分階級都才智雙全,也都敗德自私,結果所有的人都不過是動物,只是「有一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階級註定沒有成功和解的可能。這場寄生行動直到最後亦如所有好萊塢電影的收場,恰似一場夢。導演在高超敘事技術如馬戲團表演後的最高潮,應用了亞里士多德《詩學》的理念:「悲劇不是來自於宿命,而是來自於人犯了過失。」不是階級宿命,而是有人越界,要付出代價。如果說引起憐憫或恐懼是悲劇的陶冶,我們「恐懼」的是沒有計畫的人生終將一敗塗地,我們「憐憫」的是壓抑,人沒有表達憤怒的自由。

《寄生上流》中的豪宅,富人與窮人在此相遇。
《寄生上流》中的豪宅,富人與窮人在此相遇。

最後我想說,這部電影並非賣弄幽默哲學。這部以一家人為主體的電影,我是直接聯想到《駭人怪物》。顯而易見地,《寄生上流》照樣憑著一幫實力派演員的生動表演,牽動觀眾情緒。不過,駭人的怪物在哪裡呢?

2008年5月,日本《朝日新聞》等多家媒體報導一則真實社會事件,一名獨居男子發現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中物品疑似被人動過,於是架設網路攝影機,從辦公室監看,結果不得了,家中居然有不明人士寄居,躲藏在走廊盡頭和室深處的壁櫥中。報警後,更發現「寄居人」在家中同住已超過一年。這起新聞探討了家被入侵後,家作為避風港的瓦解,也探討了當代人的疏離孤獨,甚至啟發法國作家艾力克菲耶寫成獲獎小說《長崎》。(衛城出版,2010)不過,這起新聞備受關注,另一個重點在於那名寄居人竟是一名年長女性,而且是一名失業者。

還能去哪裡?我們因為體會到失業的走投無路而心生憐憫。然而這部坎城影展金棕櫚電影如果真正帶來什麼覺醒,那並不是對資本主義或公平正義的覺醒,而是寄生上流者A看到寄生上流者B的覺醒。拉岡「外密性」的覺醒,陌生之物的闖入,喚醒了我們(被壓抑在)無意識的創傷。這部電影的覺醒不在於翻轉脫貧,而是今後就算要活得像個吃喝拉撒睡都得到滿足的動物,也不要活成那樣。被踢了一腳仍覺得對方是好人,寧可仰賴剝削自己自由生活的有錢人,寧可犧牲社交與家庭,只要還原到動物性的需求而沒有抱負、無畏孤獨。如果這樣,世界將完全是物質性的,而生命將是無意義的漂流,這才是真正的悲劇,真正的恐懼,人真的變形成了一隻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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