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從《在車上》談濱口竜介的導演風格——挑戰體制下人們對愛的定義

文：陳宗駿（Tsung-Chun Chen）

濱口竜介導演的新作《在車上》無疑是其近年精銳盡出集大成代表作。《在車上》和諧地兼顧藝術片與商業片味蕾，表現上相較於其先前作品，本作在深度與層次上更為優異。

尤其藝術呈現上，車頂香菸片段帶有王家衛式的美學意境而相當亮眼。敘事手法方面，影片最高明之處莫過於濱口高難度地融合《凡尼亞舅舅》劇本，自然流暢地鋪出影片各角色所象徵的困境，境界之高，令人讚賞。

本片沿襲了濱口導演招牌的大量對白，導演融合電影與文學，藉由對白所激起的反思，使作品某程度上帶有文字才能承載的深度；另一方面，濱口的作品雖以日常生活為敘事載體，但他鏡頭下的對白與互動又常與日常生活經驗衝突，造成強烈反差的超現實感。

例如《偶然與想像》第二篇章中女學生與教授的對白、《歡樂時光》中工作坊老師摸不著頭緒的言行，以及本片主人翁家福與男演員高槻間的互動。這些詭譎、尷尬或衝突升高的角色互動，在濱口電影裡卻被鋪陳的理所當然，令人不可思議與玩味。

濱口作品傳達意涵相當具個人特色，即批判現行體制內的道德意識。如果說動作片是給感官的刺激，那濱口的電影就是給我們既有價值觀的刺激與反思。

單純看《在車上》恐以為巧合，但加上其先前作品如《歡樂時光》、《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偶然與想像》與等，就能明白濱口所傳達的中心論述——他在講愛，但絕對不是好萊塢或言情小說裡的純純之愛或忠貞之情；相反的，他在講令大眾覺得反胃、醜陋、根本不能稱得上「愛」的愛。

濱口的作品雖然各有不同的探討主軸（如本片探討的放下與和解），但中心皆圍繞在證成（justify）那些在現行體制下不被主流價值認同的愛是存在的。

而濱口高明之處在於，他不直白衝撞，也不是反諷、更不是陳腔濫調的以個人經驗出發控訴體制壓迫的敘事手法（narrative）；相反的，他以偷渡方式，將思想包裝於人物對白中，高明又不會讓主流價值觀影者感到強迫說服感。在這層面上，濱口更像是拔掉諷刺之針後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

濱口喜愛以男女間的禁忌之愛作為媒介，挑戰體制下我們對愛的定義。尤其他特別喜愛挑戰主流認知下將愛所設定的二元對立：男女之愛在我們的認知裡，是排他、忠貞、純潔而無瑕念的。所有不符合這些特徵的，是有缺陷的愛或根本不可能是愛。

濱口的作品帶領我們反思此普遍認知。《在車上》主人翁家福困惑於妻子音的不忠，一方面，家福不疑妻子對其的深愛，但又不解妻子的不斷外遇，而認為妻子內心的一部分是邪惡的，最後司機美沙紀點出兩者間並不衝突：愛就是愛，與出軌是兩回事，不必糾結因為出軌就必須要否認妻子的愛。

同樣的，片中男演員高槻，放縱的性觀念與家福亡妻音的出軌，看似是個對感情、婚姻輕蔑的放蕩男子。在一般人眼裡，他不會懂愛更不可能深愛著有夫之婦音，他對音的感情頂多是仰慕與非分之想。

但在濱口的詮釋下（尤其是高槻與家福車內的對話），高槻對音的愛是真誠且不能自拔的，甚至在音死後，必須藉由家福身上與演出音的劇本找尋並持續這份愛。

《在車上》不斷挑戰我們對愛所建立的二元對立框架，並顯現在如母女之愛上——司機美沙紀從小雖受到母親的家暴，但並不因此否定母親對她的愛（片中母親發展出以另一個人格彌補）。相反的，美沙紀對其母親見死不救，也不否定她對母親的愛，雖然美沙紀困惑於她對母親的這份情感到底是什麼。而這些事實與愛沒有必然的對立。

濱口除藉由如《在車上》的正面證成方式，批判主流文化將愛塑造成僵化的二元對立外，在其他作品也以反面證成進行批判。濱口著迷於探討不被主流價值認定的女性抉擇，尤其他常以女性出軌為焦點出發，而在日本民風下，女性出軌是無法原諒的。

濱口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即描繪魚販對於出軌後的女主角朝子，哀嘆道出不可能被男主角再次接受。濱口作品下的女性，雖然有受到傳統束縛，如《歡樂時光》中的櫻子；但也不乏現代自主、受到另一半平等對待與尊重，如《歡樂時光》中的芙美、《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朝子。

在一般人眼裡，這些衣食無憂、受到良善對待且沒有承受傳統壓迫的女性是幸福的，她們的出軌或離婚提議是沒有正當性的。因此，濱口的鏡頭下，不斷出現普世價值對她們抉擇的質疑：「為何已經這麼幸福仍然出軌」、「真是自私」、「不知感恩與不知滿足」等，以及對她們無辜另一半的憐憫。

對於這些被我們標籤的「壞女人」，濱口不直接替她們辯護，而是以反向論述，道出這些「好男人」的愛、符合世俗期待的愛，是如何缺陷而迫使觀眾反思。

例如在《歡樂時光》中批判那些看似沒犯錯的男人們，他們冰冷、自以為是的想法，早已不是愛；或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男主角亮平對於朝子犯錯後的瘋狂失控，顯現其對朝子的愛已是全然的佔有欲，而禁不起考驗。

當然，能否接受濱口傳達的價值觀見仁見智。然而，濱口所傳達的訊息，正是小眾影片的核心價值之一——批判現行體制主宰下的主流價值，並迫使觀眾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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