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巴衝突牽動的一段日本特殊歷史記憶

10月7日，世界聚焦於「哈馬斯」突襲以色列的「阿克薩洪水行動」。
11日，日本BS-TBS電視台「新聞1930」時事討論節目中，請來中東問題的客座評論員重信五月（另譯為「重信命」）引發部分熱議。

議點之一：過激左翼「日本赤軍」第二代能不能出鏡公共電視？
當然能。
網友認為不能以家庭「出身論」決定個人命運，決定是否能出鏡。
正如不能動輒以安倍晉三的外祖父是岸信介，安倍為戰犯後代，由此推理，定論安倍繼承了侵略者的衣缽，試圖復活軍國主義者。

即便有網友並不完全支持以色列的報復手段是正義的，但仍然質疑重信五月的發言有為哈馬斯的空襲和綁架平民正當化，是否袒護暴恐而有失偏頗，在公眾媒體上以偏概全而誤導民眾？

以色列駐日本大使吉拉德·科享在東京外國人俱樂部召開的發佈會上稱重信房子的女兒對以色列的指控不當，指出日本媒體給「恐怖分子的女兒」發聲機會。事實上，科享去年對日本媒體渲染重信房子出獄就有異議。

重信房子是誰？為什麼以色列大使反應激烈？

2014年，日本的小電影院曾上演過愛爾蘭人紀錄片製作人SHANE O’SULLIVAN拍的一部紀錄片《革命的孩子們》(CHILDREN OF THE REVOLUTION)，記錄過激組織「日本赤軍」領袖重信房子的女兒重信五月與德國紅軍派領袖烏爾麗克·邁因霍夫的女兒BETTIN ROHL成長的故事，影片主題在「革命者」與「母親」的雙重角色中的矛盾與謳歌母女「愛的物語」。據製作人《寄語日本觀眾》聲稱，在京都的大學生社群中上演時，學生為重信房子物語所傾倒，原來她並不是父輩口中的惡魔女。製作人的目的是寄望日本青年不忘六十年代後期抗議精神的火熱能量，引發日本政治能動的新能量。

《CHILDREN OF THE REVOLUTION》在「革命者」與「母親」的雙重角色中的矛盾與謳歌母女「愛的物語」。

事實上，「日本赤軍」與德國「紅軍派」都曾被國際社會定為極左恐怖主義組織。
德國「紅軍派」於1998年宣佈解散，烏爾麗克·邁因霍夫早在1976年在獄中上吊自殺。
這部紀錄片得到日本共產主義同盟理論家鹽見孝也（被判二十年徒刑）、激進電影導演足立正生的強力推薦。足立正生曾合拍《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後遠赴巴勒斯坦加入赤軍參與世界革命，在黎巴嫩潛伏中被認定違反護照規定，判刑四年，緩刑18個月，經約旦被強制送回日本，2006年拍攝以「日本赤軍」岡本公三為原型的《幽閉者·暴恐者》。在安倍遇刺後，在一週內就搞出一部時事電影《REVOLUTION ＋1》，反對自民黨對安倍國葬，但是這次極度挑戰言論自由與偏向美化暗殺者而引起非議。

時事電影《REVOLUTION ＋1》，反對自民黨對安倍國葬。

1973年出生於黎巴嫩的首都貝魯特的重信五月為母親重信房子與一名阿拉伯巴勒斯坦解放運動幹部所生，從小在難民營裡長大，為防止成為暗殺目標，到十六歲為止，她都不知道生父是誰。到二十八歲，過無國籍生涯。
2000年被通緝多年的重信房子在藏身的大阪高槻被捕入獄，解押到東京時，為防止她的「革命同志」從空、海攔路劫人，日本出動強警力，以新幹線陸地方式押送。因重信房子參與多起恐襲事件，偽造護照，被判二十年徒刑，她在獄中宣佈解散「日本赤軍」。重信五月隱名埋姓的動蕩生活結束，次年加入日本籍，並進入位於京都的同志社大學學習，在這所以「基督教主義、自由主義、國際主義」為三大辦學理念的大學，重信五月完成媒體研究的博士課程。她會阿拉伯語、日語、英語、法語，並以作家與媒體人身份活動，擔任電視的中東問題的評論員，出版《秘密》（講談社，2002年）、《阿拉伯之春的正體》（角川書店，2012）等書，出演電影《頭腦警察》等。

重信五月本次出境與言論勾起似乎已經久遠的一段特殊的歷史記憶。

重信房子的父親參與極右團體「血盟團」活動，重信五月聲稱，極右的外公與極左的母親，意識形態上對立，人格上互相尊重。
重信房子1965年高中畢業後考入明治大學夜間部，白天在一家大醬油公司工作掙學費。1967年加入主張暴力武裝的共產主義學生同盟。
此時日本學運由為反對學費上漲運動轉而抗議日本從後方支援「美帝」聲援南越，各地左翼學生與市民與代表國家機器的警察直接對抗，也與右翼發生衝突。
1969年，全國學運組織的「全共鬥」成立，但同時學運量上增加，質上下降。

同年鹽見孝也與「過激派教祖」瀧田修提倡的暴力革命理論對「全共鬥」後期運動產生影響，鹽見孝也等人以關西地區激進派學生為中心成立「共產主義同盟赤軍派」， 他本人任「議長」，重信房子等24人當選為中央委員，擁有大學生、高中生四百多名成員，加上同情和支持者，人數達千人。東大「安田講堂陷落」後，「全共鬥」學運學生精神上陷入苦悶，認識到棍棒與頭盔的局限，因此，主張武裝鬥爭來改變世界的「赤軍派」出現似乎使人為之一振。

鹽見孝也判斷時局有利於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通過主動進攻性的階級鬥爭，在日本成立世界革命的最高司令部黨和軍隊取得革命勝利，然後與「美帝」進行「環太平洋革命戰爭」。儘管「赤軍派」襲警，襲擊郵局的「大阪戰爭」、「東京戰爭」以及在山梨縣「大菩薩峠」秘密軍訓基地都被警方破獲，大批成員被以「準備凶器嫌疑」逮捕，赤軍受到重創。但獄中的鹽見孝也提出「國際根據地論」，指示赤軍前往古巴接受軍事訓練，然後奔赴日本國內以及世界各地搞武裝起義，實現「世界共產主義」。「赤軍派」中央分為國內與國際兩個委員會。但1970年「赤軍派」國際部長訪問古巴時，古巴認為這些日本青年不過是在胡鬧，似乎沒有對滿腔熱誠的青年世界革命產生興趣。

從五十年代開始，「朝鮮總聯」（在日本朝鮮人總聯合會）事實上充當了日本與北朝鮮之間的外交角色，將北朝鮮宣傳成「地上樂園」，在去古巴無望的情況下，「赤軍派」選擇了劫持民航飛機去北朝鮮的計劃。
由於「赤軍派」成員大都在警察署掛了號，因此，選擇了安檢相對寬鬆的國內航線。1970年3月31日，大阪市立大學的田宮高麿、京都大學的岡本武等人組成的「赤軍小分隊」混上了一家從羽田空港飛往福岡的「淀號」飛機。在《宣言》中聲稱：當今是世界革命與戰爭的時代，我們有意識地突破國境線，邁出建設世界無產階級統一武裝指揮部和世界黨的第一步」。
當飛機飛越富士山上空時，高喊「我們是共產主義同盟赤軍派，我們將完成歷史賦予我們的任務，我們是明天的『丈』」。「丈」是日本人氣漫畫作品《明天的丈》（あしたのジョー）的主人公矢吹丈，象徵青春與叛逆。
劫機事件的結果是「赤軍派」留在北朝鮮接受「主體思想」的洗腦教育，近年被控告參與北朝鮮綁架日本國民事件。現在岡本武已經病亡，還有幾人留在北朝鮮，其中田中義三在泰國使用假鈔淪為刑事犯。劫機組成員的後代大部分回到日本。

劫機事件之後，警察嚴厲取締「赤軍派」活動，到1970年上半年，逮捕249人，「赤軍派」幾乎失去所有的幹部，內部動搖，組織陷入危機。

1971年，主張革命國際化戰略的重信房子因犯有前科，難以獲得出國護照。她找到了京都大學「全共鬥」成員奧平剛士，護照名為「奧平房子」，兩人以新婚旅為藉口從東京前往貝魯特，從此與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PFLP）聯手「打擊帝國主義」。

1969年7月，共產主義同盟赤軍派與日共革命左派神奈川委員會（又稱為「京濱安保共鬥」）兩派雖然組織理念並不完全相同，但在資金和武器上各有所求，二者合流，成立「統一赤軍」，後正式改名為「連合赤軍」（又翻譯為「聯合赤軍」）。重信房子等主要幹部遠赴中東後，留在日本國內的成員活動空間更加逼仄。

1971年年底到1972年2月間，堅信毛澤東「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聯合赤軍」組織29名成員在群馬縣軍事秘密基地，以幫助同志肅清思想流毒為名，私設公堂，用極為殘酷的手段殺害了12名同志，被稱為「思想上敗北的犬死」。接下來發生著名的「淺間山莊事件」，五名「聯合赤軍」與上千名警察發生槍戰。就在「聯合赤軍」劫持人質龍城決死一鬥的時候，電視上傳來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的消息。「聯合赤軍」信仰的毛澤東思想與反美反帝，腦子突然被擊中一槍，「一片空白」，他們萬萬沒想到，「美帝」與毛澤東已經握手言歡。

成員之一的京都大學的坂東國男的父親看完電視轉播後，感到無臉面對「世間」，留下一封給人質和公眾道歉信後自殺。而坂東國男本人由於1975年「日本赤軍」製造的綁架美國外交官的「吉隆坡事件」被日本政府「超法規措施」釋放，從此加入中東的「日本赤軍」。
「淺間山莊事件」後，暴露了「聯合赤軍」14名同志（加上「聯合赤軍」之前殺害兩名）被內部血腥殘殺，極大震撼了日本社會，至今留下深刻的創傷，左翼運動一落千丈。

但在國外的這一支，重信房子領導的「阿拉伯赤軍」（又稱為「赤軍派阿拉伯委員會」、「革命赤軍」），1974年改為「日本赤軍」，製造了一系列震驚世界的暴恐活動。

1972年襲擊特拉維夫盧德國際空港。

事件的背景是以色列發生了阿拉伯人游擊隊劫機事件。阿方要求以方釋放獄中的同志，但以色列派出特種部隊射殺了劫機者，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試圖報復，但以色列對阿拉伯人高度警戒。此時，亞洲面孔的「阿拉伯赤軍」站出來，登上世界舞台。

5月30日，三名日本青年乘上從羅馬飛特拉維夫的一家法航。下機後從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武器，向旅客開火，26名無辜的旅客喪命，72人受傷。重信房子名義上的丈夫奧平剛士與成員安田安之兩人用手捏住手榴彈，當場身亡，據說為了不留下指紋與面容。鹿兒島大學學生岡本公三（「淀號」劫機事件岡本武的弟弟）現場自盡未遂，高喊「We are Japan Red Army！」。法庭上，他侃侃陳詞：「我的職業是赤軍戰士，戰爭就是要破壞和屠殺。我們不能把戰爭局限在破壞建築物，屠殺是不可避免的。作為實現世界革命的手段，我們必須創造世界赤軍」。
岡本公三為以色列法庭判處終身監禁。1985年巴勒斯坦與以色列交換戰俘而回到黎巴嫩，他成為阿拉伯世界的座上客。他在黎巴嫩的「日本赤軍」根據地過了幾年後，1997年又因為「偽造嫌疑」被逮捕，四名「日本赤軍」成員被黎巴嫩警方由約旦引渡回日本收監，但岡本公三卻獲准政治流亡，這位反以色列「英雄」據說由於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的保護，目前過著不錯的晚年生活。

「日本赤軍」襲擊特拉維夫國際空港事件，後又製造了1973年的「迪拜事件」，1974年的「新加坡事件」、「海牙事件」，1975年「吉隆坡事件」，1977年「達卡事件」，「日本赤軍」屢屢得手，以要挾人質逼迫日本政府釋放獄中的同夥，而日本政府認為人命重於地球，接受其籌碼，因此「日本赤軍」營救其同夥的成功率遠遠高於其它恐怖組織。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日本政府被國際輿論嘲諷為「最容易向恐怖分子屈膝讓步的國家」。

重信房子曾在手記中寫道：
「曾為阿拉伯『英雄』的日本赤軍與『暴恐分子』的日本赤軍的對比反差強烈，在民眾、國家、國益之中，這兩者既是實像，又是虛像。我還記得巴解宣言中說，對被壓抑的人民來說，它的語言除了槍支以外，沒有別的，我們的人道主義，除了槍支以外，沒有別的。與阿拉法特並肩戰鬥到底」。
世事巨變，1994年，巴勒斯坦解放運動領導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阿拉法特與以色列簽訂《奧斯陸協議》，協議和平進程。一段時間，阿拉伯各國為自己的「國益」不惜以交換「日本赤軍」為代價，「日本赤軍」成為阿拉伯世界的異民族老鼠。

2002年3月30日，在東京的日比谷公園內，一名男性用汽油自焚。後查明這名男性是「日本赤軍」的同情者，年輕時曾參加過「東大全共鬥」運動，也曾奔赴中東，在黎巴嫩接受過軍事訓練。重信房子宣佈解散「日本赤軍」後，他繼續支持巴勒斯坦。他給「同志」留下一封遺書，表示自殺是對巴勒斯坦現狀束手無策的抗議。

重信五月出生於三月，重信房子以「MAY」命名，與日語「革命」的「命」，生命的「命」發音相同，紀念1972年5月她喪生的同志。
那麼，哈馬斯以本國民群眾為海洋，為人肉盾牌，是否是「命」？那些被突襲，被綁架，被凌辱的參加和平音樂活動的青年的「命」呢。

當然，這句話也針對以色列，人命至上，人性至上。

你可以說，這句話，是灰色的。沒錯，人性是灰色的。

作者：王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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