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土豆」到「巡飛彈」:中共用語的蓄意入侵,不能以「語言文化自然流變」一概而論

文:Cr氏(全職自由譯者,譯作涵蓋書籍、遊戲、專利、契約等)

日前報載有教科書廠商在國一課本中的漫畫內使用中共用語「土豆(指馬鈴薯)」,而引起爭議的情事,更有立委於Facebook上反駁,稱該漫畫係說明兩種用法都有人用(並且文中也承認土豆指馬鈴薯為大陸用法),因此沒有問題。

近年來,台灣的報章、雜誌、媒體,多有擴大引用中國大陸地區新聞、時事、話題的作法。基於刊登上的方便,此類文章對於內容多不作修改,僅有少數會偶爾以括號補述台灣用語對照,以免讀者看不懂。

不出多久,台灣的電子與平面媒體便充滿著「小姐姐(小姐)」、「這一作法(量詞省略)」、甚至是「英國聯手日本、義大利開發新型戰機(倒裝文法錯誤、過度簡化句型,應為「英國與日本、義大利聯手」)」之類的中國大陸地區用法。現在打開電視廣告,已經幾乎看不到「智慧型」產品,幾乎全都是「智能」產品;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接受訪問,問及政經現況,更是經常有人口出「當前」現況。

前一陣子,中科院針對自殺式無人機(又稱徘徊型彈藥,翻譯自英文loitering munition)研發案,而發送給媒體的簡報中,內容竟使用共軍的翻譯詞「巡飛彈」。現在又有教科書廠商在書內的漫畫中,將中國大陸地區用語視為「同為日常生活中可見的名稱」而用以說明生物學中為何要有學名。

筆者身為職業譯者,每天都要辨識、修改大量的中國大陸用語、日式中文和台式中文,實在覺得在專業上,有義務出來說明,以正視聽。

簡體中文的「簡化」

中共自建政之初便努力推行文字「改革」,其動機包括1950年毛澤東訪蘇時會談提及「全人類的語言文都是要通過統一的民族語走向區域語,而實現共同的世界語」(亦即日後中共實施簡體中文,其最終目的是要將世界的語言統一,事實上等於廢除中文);後於1956年中共的知識份子會議上,更有提出廢除漢字、全面改用拼音的想法,也得到了毛澤東的認同。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簡體中文從一開始就是以消滅中文為前提而發明的產物。

事實上到了80年代,中共也的確曾經做過第二波簡化的嘗試,也就是惡名昭彰的「二簡字」,最後因造成用字上的混亂而作罷,後來改革開放後中共開始重視中國文化資產,也就沒有再進一步簡化,直到2013年習近平上台後,才又推出新的「通用規範漢字表」,在原有的簡體字中又刪減了約500個字。

簡體中文的簡化不僅限於字體,造詞方式、翻譯方式甚至句型、文法,無一能逃過中共政策性破壞中文的魔掌。舉例來說,中華民國國語中稱「檢舉」、「報告」係兩種不同的觀念,中共因為英文中皆為「report」故統一將兩種用法翻譯為「舉報」,如此譯者便可不必思考原文的「report」到底是哪一種意思;由於「每小時若干公里」、「攝氏若干度」在某些軟體介面上可能難以翻譯(例如只有數字後面的字串接受翻譯,因此無法在數字的前面加字),因此中共將其改為「若干公里每小時(公里改為千米是另外獨立的改動,與此事無關)」、「若干攝氏度」;為了統一音譯,將各語系的外語一律依拼寫方式,特定的字母組合必為特定的音譯字(所以史達林才會變成「斯大林」),如此案例,不勝枚舉。

在眾多入侵的中共用語中,有一些是政治問題格外嚴重的案例,也就是詞語的建立過程本身與中共的政治因素直接相關:Iowa僅有在作軍艦名時譯作「衣阿華」(此乃因為中共軍事面與蘇俄關係甚近,因此軍艦名是以俄文發音音譯;作州名時簡中譯作「愛奧瓦」);家喻戶曉的明星,中華民國國語稱「很紅」,中國大陸地區稱「很火」(恐怕很紅在他們那裡會變成是有黨背景的意思吧?);斯拉夫語系或相關語言的人名、地名,台灣多以英文發音翻譯,中國大陸地區則多以俄文發音翻譯,因此甚至有克羅埃西亞在簡中翻作「克羅地亞」(以俄文發音念英文譯名,實際國名是「Hrvatska」,發音與簡中譯名完全無關;克羅埃西亞語屬斯拉夫語系)的狀況。

更甚者,隨著外國娛樂產品、電腦軟體等越來越多由香港甚至大陸公司翻譯,偶爾甚至可以看到明顯貶低台灣的翻譯方式。

舉例來說,2005年日本光榮(現已合併為光榮特庫摩)推出了一款線上遊戲《大航海時代Online》。此遊戲中文區由天津光榮翻譯,因此台灣雖然在日本原廠的設計中,是東亞四個文化圈之一,但所謂「繁中伺服器」使用的中文介面中,還非得把台灣寫成「台灣島」。而這還是在網路直播有人不小心把台灣稱作國家就會被小粉紅出征的時代以前。

使用中國大陸用語,就等於被統戰嗎?

由於台灣、香港的政治情勢,許多人會認為香港在這件事上是我們的戰友、是不幸於近年來被中共控制得更嚴重的受害者。每當有人提出某個用法是大陸用法,常常都能看到有人辯稱「香港也這麼用」。可是事實上,香港的繁中即使在與中共簡中「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之前,由於其基礎為粵語,用語本就與中華民國國語不同。

諸如報導與報道、搭乘與乘搭等等,多得是「即使沒有中共因素也可明顯看出不同」的案例,不宜混用。更甚者,現在入侵台灣的「中國大陸用語」裡,本來就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香港、經由香港,或是以其他各種方式與香港有關的用語。

舉例來說,業內曾有同行遇過「奔馳的士兵」在經過簡繁轉換後,變成了「賓士計程車兵」。這顯然就是香港用語「的士」進入大陸簡中的結果。筆者也聽過簡中有「打的」這個用法,顯然就是「打車(叫計程車)」與「的士」合併的結果。

除此以外,PlayStation從4開始將繁中區辦公室移到香港、任天堂則是一直都在香港,所以PS4、5、Switch的平台用語表裡,就充斥著「軟件」、「玩者」等分不清是大陸還是香港的用法;台灣的遊戲動漫網站「巴哈姆特」上,有繁中代理的正版動畫可看,其中在2019年,由香港商木棉花代理的日本動畫《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第一季第五集,竟然光明正大地使用了中共用語「質量(作品質解)」;現在台灣的知性頻道,其字幕幾乎全都來自韓商Iyuno Media Group併購的BTI與SDI兩家香港公司,於是我們便見到「地產(台灣原生用法不區分房產與地產)」、「廁紙(衛生紙)」、「舉報」等用法。

香港、港商、繁中辦公室設在香港的外商,儼然在不自覺之中變成了中共用語入侵的生力軍,而台灣的用戶、觀眾卻還以為他們是自己人。

頗有人主張,使用中國大陸用語就等於被統戰嗎?語言的發展、演變,與使用這種語言的群體,他們的歷史、文化、思想息息相關。筆者想要反問,今天當你與中國大陸地區居民一樣,避諱使用「很紅」、使用蘇俄翻譯、甚至像現在諸多媒體一樣開始會避免寫一些本來沒有禁止的字詞(例如「死」)……在你的用法、思考模式、對於話題敏感度的感覺都漸漸與中共同步的同時,試問閣下真的有把握,自己沒有被對岸同化嗎?

筆者自己就有認識的人,從每天看中共的新聞、YouTube影片開始,漸漸開始把亞洲的亞念四聲、媳婦(兒子的妻子)稱作兒媳婦(詞尾還捲舌),幾個月後我就聽到這兩個人以「西方衰落、東方崛起」為題,與我討論世界政經情勢了。

就算不舉這麼敏感的例子,閣下真的甘心為了「天空樹」在中共當局那邊被人註冊走,就要被迫使用東京官方律定全中文圈統一的用法「晴空塔」嗎?像「晴空塔」與「寶可夢」這樣因為外商想統一中文圈翻譯,而被迫使用與簡中相同的詞語,何嘗又不是一種同化呢?

所謂「正確的用法」

我們回來討論今天的教科書議題吧。

有人主張,既然這篇漫畫是想表達「日常用語不夠精確,頗有同一個詞代表不同的東西等狀況,因此生物學才要用學名」,那麼使用中國大陸用語的土豆(馬鈴薯)與中華民國國語的土豆(花生)來舉例,不是非常恰當嗎?然而實際上大謬不然,因為這份教科書的適用地區只有中華民國自由地區,其居民通常並不會用土豆來代表馬鈴薯。或許會有一些較常接觸對岸影視戲劇遊戲等產品的人會誤用,但那當然也不值得教育部或教科書廠商鼓勵。

也有人主張,土豆作馬鈴薯解,是可以在教育部辭典上找到的用法。但君不知教育部辭典全系列在筆者所在的翻譯業界早已失去公信力,早在二十多年前筆者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開始逐步推動度量衡中共化(公釐改成毫米等。當時主張如此改動以避免舊制的一些弊病者,甚至毫不諱言就是要與中共的用法、與「國際」接軌)、威妥瑪拼音改漢語拼音等,早有用語中共化的趨勢。現在筆者所在的業界,通常比較喜歡使用國家教育研究院(即以前的國立編譯館)所使用的雙語詞書網,但就連這裡,筆者也曾在譯者的圈子裡聽過有對岸人士惡意前去將詞語改成中國大陸用語並審核通過的情事。

除此以外,教育部也有許多改動與國人實際運用的方式有明顯的出入,諸如徹底被改成了「澈底」(徹底是貫徹到底的意思,與清澈見底的關聯並不直接;教育部舉《老殘遊記》為例,恐怕是原文就寫錯字了吧,從來沒有人規定古人不可以寫錯字啊)、句尾助詞的「喔」被改成了「呵」等等,同樣也有為數可觀的案例。

教育部辭典等之用法偏離國人實際運用國語的方式已久,怎可貿然從之?另外,正如同國教院雙語詞書網本就有兩岸用語詞典一樣,有些辭典甚至可能基於「這樣東西有人如此稱呼」的立場,因此本來就不會因為地區用語差異而刪減內容,這也不能算是錯(雖然筆者會強烈建議今後的辭典應註明收錄的港陸馬新用語,以資區別),怎可因此認定一個詞就是正確、符合中華民國自由地區大多數居民原有使用習慣的用法?

中科院使用「巡飛彈」的案例,則可讓我們看到另一個問題。台灣人英語教育起步得較早,中國大陸地區較晚。舉例來說,台灣自90年代起,新車款的名稱便不再取中文名,反觀大陸則至今都仍有取中文名的作法(除了某些僅有數字的車款名)。這樣的狀況同樣出現在工程、資訊等新興發展快速的領域:台灣的專業人士往往直接沿用英文,不像中國大陸的專業人士一定要發明一個中文用法才能開始使用。

這造成新事物、新詞往往只有對岸有中文詞。

隨著無人機科技的發展,自殺式無人機的性能、運作模式漸漸開始與飛彈產生重疊,因此才有「徘徊型彈藥」這樣的概念,用以形容介於兩者之間、不知應如何分類的產物。筆者於國內軍事迷的圈子小有涉獵,直接使用英文探討此概念的作法早有耳聞,但中科院顯然是基於開發工作上的方便而無論如何都想要有個中文詞,結果最後就只能找到共軍律定的用語「巡飛彈」。

其實這樣的狀況並非首例。台鐵至今仍使用「機車」稱火車頭(來自日語「機關車」)、國防部的用語,甚至赫然可見連現代日本自衛隊都不見得會用的「意見具申」以及彷彿令人置身於日本校園漫畫的「宿題」。舉凡國語遇到大量新詞語進入的時代,總是免不了「借用」外來詞語,然後便一借不還。我們現在大量運用的「名詞」、「動詞」、「政治」、「經濟」、「宗教」、「自行車(原為「自轉車」)」、「寵物(原為「愛物」,取自日語「愛玩動物」)」等等,何嘗又不是清末民初大量進入中文的外來詞語?

但是這些詞語進入中文的時候,其原生語言並非來自與中華民國交戰、有敵意的國家(日語用法進入中文的狀況,主要來自留學生,因此自然依賴兩國來往狀況較為和緩的時代,甚至可以說在抗戰期間才是最停滯的),當然也並非懷抱著破壞原有語言文化加以政治性改造的產物。

對於中文的變與不變,余光中先生在80年代的投書〈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當中,是這麼說的:「一個民族的語言固然要變,但是不可以變得太快、太急,尤其不可變得失去了原本的美」。今天的中華民國國語面對的入侵狀況,乃是敵對政權為了其意識型態(共產主義的統一世界語言大夢)而有意識有意圖地破壞原有文化、歷史脈絡,甚至曾經計畫要徹底消滅這個語言,而政治性甚至可說是戰略性建立、擴散並用以改變他人語言的語言,又豈能以「語言文化的自然流變」一概而論?

筆者身為語言工作者,身負替讀者、使用者把關的任務,要確保台灣的消費者使用到的繁中版,乃是真實符合其成長、教育環境用法的國語。然而現在教育部不但上樑不正下樑歪,甚至從民間到政府都可見到為中共用語入侵辯護的意見。

筆者以第一線的工作經驗粗淺說明至此,希望能拋磚引玉,使更多專家學者願意投入把關的行列,也希望教育部與相關業者能深刻瞭解教育的目的在於文化的保留、傳承,以及使學生得以學到與社會現有、原有用法相同的字形、字音、字義,俾利學生適應未來的社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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