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本毒物排放清冊 捕蝦船長投入34年反台塑人生

「我通常很害羞，是個內向的人，常常刻意避開人群。」威爾森告訴記者，自己年輕時從沒想過會站在第一線發表演說。這位著有《卯上台塑的女人》的德州船長阿嬤，他的生涯轉變始於1989年。隔年，波灣戰爭宣布開戰的第一天，他搭了18個小時飛機首次來台灣，開啟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1989年6月某天，41歲的威爾森正忙著把捕獲的魚蝦挖進冰桶，他的漁民朋友走進漁屋，扔了一份德州地方報在桌上，要他瞧瞧。那是美國環保署第一次公開《有害物質排放清冊》（Toxics Release Inventory）。媒體報導指出，當時德州的有害物質排放居全美之冠，威爾森所處的德州卡杭郡人口僅1萬5000名，卻排出了全德州54%的土壤污染物。

德州擁有美國最多化工廠，石化業產能佔全美42%。陶氏化學、美國鋁業等公司長期在墨西哥灣排放，1980年代的卡杭漁民對污染已見怪不怪，「但是第一名讓我大吃一驚」，即便事情已經過了34多年，威爾森向記者談及這件事，仍顯得萬分不解。他說，自己是第四代捕蝦人，家族在卡杭生活了130多年，「然後你跟我說，這裡是全國有毒污染第一？」

21歲時就當上船長的威爾森決定挺身而出。當時漁民發現漁獲量大量減少，但在東奔西跑、四處打探消息時，卻受到許多來自政商的許多「關切」。一封匿名信將污染與來自台灣的台塑德州廠牽連起來。信上只寫著一行字：「威爾森小姐，你知道這件事嗎？」並附上七張台塑公司的剪報。

「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誰、做了什麼，對他們根本一無所知。」事實上，台塑在1980年代初期就在卡杭一處稱作康福角（Point Comfort）的地方設立廣達730公頃的石化工業園區，信中的剪報是台塑又將擴廠的公告。現在台塑在康福角的石化園區已擴增到超過1000公頃，目前仍大量製造聚氯乙烯、聚乙烯、聚丙烯產品。

威爾森透過媒體及線民，得知台塑長期在各地違反環境及勞動安全法規，展開他「卯上台塑」長達34年、至今仍是進行式的人生。

跨海見證宜蘭反六輕運動 捕蝦船行動逼德州台塑「零排放」

在《卯上台塑的女人》（An Unreasonable Woman）書中，威爾森自述自己在造訪台灣的兩週裡，見證了宜蘭的反六輕活動、親眼見到高雄仁武廠廢料被倒進溪口沙洲，並和許多小人物站在第一線號召反抗。台灣旅程讓不愛出頭的威爾森有了極大轉變，「我現在成為一個全新、激進的女人」，他在書中這樣寫道。

不滿於美國環保署放任台塑德州廠非法排放廢水，威爾森曾把自己的捕蝦船拖到工廠放流口，決心沉船以示抗議。平時深怕惹禍上身的捕蝦漁民，見到威爾森被海巡官員圍困許久，也駕駛著數十艘捕蝦船來到海灣猛衝，逼得政府不得不大規模封港。事件不僅登上媒體版面，也讓台塑終於在1995年簽下「零排放」協議。然而即便如此，台塑德州廠仍不斷違規，並長期以繳交罰金了事。

《淨水法》公民訴訟史上最高和解金 靠志工每日蒐證

時間來到2009年，一名台塑德州廠前員工告訴威爾森，台塑的塑膠粒排放違反《淨水法》，內部卻操弄數據，未通報德州環境品質委員會（TCEQ, Texas Commission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

威爾森從此把焦點鎖定在工廠的塑膠粒排放。從2016年開始，他號召「聖安東尼奧灣河口護水者」（San Antonio Bay Estuarine Waterkeeper）的志工每日徒步、划橡皮艇，「普查」排放點近海及灘地塑膠粒。得到的大量樣本、影像，足以推翻台塑口口聲聲強調的「微量」。

2017年，威爾森、聖安東尼奧灣河口護水者正式向聯邦法院提起公民訴訟，控告台塑德州廠長期違反《淨水法》。2019年3月開庭日，威爾森駕駛他的破舊小卡車，拖著2400個含有塑膠粒的污泥樣本前往法庭。法院認定德州台塑是「連續犯」，且「廣泛、長期、重複地」違反《淨水法》，最高罰金可達1.8億美元（約台幣55.3億元）。

台塑公司最終同意支付5000萬美元（約台幣15.4億元）與當地居民和解，這是美國《淨水法》上路50年來，公民訴訟獲得的最大筆賠償金。這筆金額將用於漁業資源復育、社區發展、塑膠排放監測及相關環境研究。台塑同時得針對墨西哥灣沿岸濕地、海灣、溪流進行整復工作，並且必須達到塑膠廢料「零排放」，否則將持續支付罰金。

然而根據《報導者》，台塑德州廠目前仍在墨西哥灣排放塑膠粒，近三年來已經違規434次，罰金達1026.5萬美元（約台幣3.2億元）。

德州越南移民曾相挺護海 威爾森今聲援台塑越鋼受害者

2016年4月，越南中部四省海岸出現上千噸死魚，調查證實為台塑越南河靜鋼鐵廠排放有毒廢水導致。同年6月，台塑與越南政府以5億元美元（約台幣153.5億元）達成和解。不過這場造成17.6萬人失去健康、工作或收入的污染，受害者卻未獲賠償；越南人民向台塑提起訴訟，更反遭當局暴力鎮壓。

越南反台塑運動隨即轉向海外，前越南記者裴南茜（Nancy Bui）和其他海外人權運動者，在美國組成「台塑受害者正義會」（JfFV, Justice for Formosa Victims）爭取公道。2019年6月，7874名受害者跨海向我國台塑高層求償，法院卻要求原告委任律師，須經越南政府認證。

威爾森身邊親友過去曾拒絕挺身而出，1990年代卻有數百名同樣靠墨西哥灣維生的越裔移民選擇和他站在一起，舉標語、發新聞稿、抬棺抗議。因此，當他第一次透過南茜的電話，聽到台塑越鋼事件時，威爾森「跳起來就像螞蟻一樣」，連夜駕著他的小卡車，直奔南茜住所附近的漢堡店，和這個為了故土同胞，也準備卯上台塑的越南朋友見面。

威爾森在高曼環境獎頒獎典禮上高呼南茜的名字，呼籲外界關注台塑越鋼案。「我們要這些德州的公司負責，更要越南的公司（台塑越南河靜鋼鐵廠）為漁業破壞、為7000名越南漁民的生命負責！我們正在越南爭取自由、對抗台塑。」

「我們都太守規矩了」，這個曾在漁屋埋頭挖蝦的害羞船長，現年75歲，已經能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到了必須捍衛家園的那一天，我們會在灘地上畫出界線，而那些膽敢越線的人，必要自己承擔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