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櫻桃園》說起——兼談契訶夫與伊莎貝雨蓓

十四年前伊莎貝雨蓓應邀來台參加金馬影展。(本報資料照片)
十四年前伊莎貝雨蓓應邀來台參加金馬影展。(本報資料照片)

冬盡春來,三月萬花嬉春,最是看戲好時節。即將於臺中國家歌劇院上演的名劇《櫻桃園》,推出得正是時候。

《櫻桃園》在1904年於莫斯科藝術劇院問世,一公演便轟動四座。由於俄羅斯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ov 1860-1904)在半年後不幸故去,《櫻桃園》遺憾地竟成為遺作。

首演和忌日,明年適逢屆滿一百廿周年,此時引進絕世經典,重溫佳構緬懷大師,可謂恰如其分。

相較於其他創作,《櫻桃園》明顯呼應了契訶夫的家世與經歷。祖父為農奴(serf),父親開小舖營生。原習醫時為籌學費,為報章雜誌撰寫詼諧小品,在最知名的《奇觀》周刊(The Spectacle)開設專欄,成為暢銷作家。

若以數量統計,契訶夫現存的作品,九成在20歲成年前就已發表。從幽默文學出發少年得志的他,可貴的是並未故步自封。隨著時局丕變而且往往瞬息萬變,筆調逐年沉著洗練,益發擲地有聲。

契訶夫生前以短篇小說著稱,遲至生前最後八年,才回頭專注劇本寫作四大劇本:《海鷗》、《凡尼亞舅舅》、《三姐妹》、《櫻桃園》。

公認論其聲譽,生前僅次於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死後與之齊名,甚且在閱讀容忍度偏低的趨勢下,後勢更好。頗有以英年早逝者的短小精實小品,與高壽者的大部頭卷秩浩繁分庭抗禮,竟能勢均力敵。

寶島此際四處櫻花盛開十分應景,不過原著裡故事設定的季節,不在煙花三月,而是開始在繁花落盡的初夏五月,結束在落葉凄清的早秋。

因喪父喪子遠走巴黎的女主角,時隔五年攜女重返莫斯科。在花都久待,卻不問故鄉大小事,再再錯過了家園的花季。

儘管不願面對,依然必須概括承受財務崩盤,才一返家只得拋售祖產林業斷尾求生。被迫直面櫻花疾速墜落如貴族身分直直落,而佃戶之子的新富商人收購並移平開發新興物業,亦如昔日權貴在激進改革中一夕赤貧。

然而代代養尊處優者,窮途末路依然故我,最後選擇帶著變現的資產殘值,定居異國銷金了此殘生。逃避式的歌舞昇平,一路從惜別宴會繼續到塞納河畔。摧枯拉朽的伐木聲,遲暮的沒落貴婦自行屏蔽置若罔聞,仍舊隔江猶唱後庭花,頗有白頭宮女沉溺當年的味道。

英譯名家Constance Garnette精彩的譯筆,為契訶夫將先驅作家們圈粉,喬哀思、伍爾芙、曼斯菲爾德等等都是仰慕著。

第一位公開向契訶夫致敬的非俄裔名家是劇作家蕭伯納(Bernard Shaw)。他認為契訶夫直指封建社會無可避免的頹勢,「一樣的好人,一樣的徒勞」(the same nice people, the same utter futility)。契訶夫寫出的共相是現實的寫照,呼應了當時英國與歐洲貴族領主的相似處境。無怪乎觀眾讀者諸受眾皆心有戚戚,一呼百諾應和之。

彼時在黑土大地,沙皇亞歷山大二世(Tsar Alexander II )積極倡議自由市場經濟,自以為是的改革,摧毀了以土地倫理維繫的專業倫理,維繫俄國社會的五倫亦霎時崩解。

貴族之主一手摧毀了貴族,也摧毀了耕地。代代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習慣錦衣玉食的貴族,瞬間沒落蕭條失勢,窮途潦倒。而梭哈世襲祖產所得,也不過是讓貴族外溢流離海外。

《櫻桃園》亦應視為自傳體的類型劇本。契訶夫不只讓成長中遭遇的人與事再現,事實上她母親的老家,確實也在他幼時,慘遭暴富的世交收購,悍然拆毀另作他用。幼年悠遊逍遙的Taganrog櫻桃園,由於自由經濟興起被剷平建造度假別墅,正也成了劇本的地景文本與文脈。

他深愛園藝,也栽植起自己的櫻桃園,如今依然枝葉繁茂。1897年他的創作日誌上,便記載了老家櫻桃園被幾近砍伐殆盡的噩耗。

不過悲憤也成就了這齣傳世大作。人生永遠福禍相參,悲欣交集,喜劇悲劇視之,端視執著那一端衡量。正因為此,契訶夫自認寫的是喜劇,苦笑傻笑笑中帶淚都是笑,處女演出的導演卻堅持是悲劇。

此次歌劇院法文版的製作,乃是2021年亞維儂藝術節(Festival d’Avignon)的開幕獻禮。疫情方酣時走馬上任的總監羅提吉斯(Tiago Rodrigues,1977-),親自擔綱執導大戲,邀請法國演藝天后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 1953-)領銜主演。

本籍葡萄牙的羅提吉斯處於不惑之年身手不凡,不然斷難擊敗表演藝術的頂尖人士物。他的任命改變了歷史,打破了創辦以來的傳統與天花版。

亞維儂藝術節由Jean Vilar(1912-1971)於1947年創辦。這個法國境內最悠久的藝術節,透過表演藝術,從二戰後持續向世界主動發聲,影響遍及五大洲。正是由於一動一靜,都決定著法語世界文化發言權及文化觀瞻,因此在之前主導權不曾旁落於非法裔者。

每年七月度假季例行辦理的亞維儂藝術節,節目有內圍和外圍(Avignon IN & OFF)之分。外場與城中各色民間機構攜手,場域擴及室內戶外及海邊。內圍演出由官方主持,主場設在榮譽庭,座落有七百多年歷史的教皇故居。

2001年承蒙藝術鬼才比利時跨領域藝術大師法布爾(Jan Fabre, 1958-)邀請,在安特衛普看過《我是血》全場整排之後,在榮譽庭中觀賞了進入千禧年後的第一次開幕演出。

躋身一線的國際戲劇界,羅提吉斯以母語挑戰異國經典良有以也,詮釋悲劇英雌人物尤其出色。揣摩莎士比亞筆下的埃及豔后Cleopetra一戰成名,福樓拜小說中的包法利夫人Emma Rouault不落俗套,為他奠定入主法國的基礎。

既然擅長以廿一世紀的嶄新視角,處理根據史實改編、由女主角為主線創作的名作,羅提吉斯在銜命籌備2021年開幕大戲時,會選擇《櫻桃園》完全可以理解,也是適合他發揮強項的聰明選擇。

契訶夫的創作,貴在以希臘戲劇的優良典範為內核,卻能即時回應當下的時事與時局,舉重若輕地體現了當代的精神和價值。個人因此認為在震古鑠今這方面的表現,超越了與之並稱現代戲劇三大代表人的易卜生與史特林堡。

除了雨蓓,羅提吉斯的選角涵蓋各人種,除了具平權意識,突顯當代藝文界民族混成之外,大膽組合呈現的膚色、音色、口音與肢體語言,也著實耳目一新。無怪乎一舉將他舞台上群演尬場帶來的驚豔,實實在在演繹了屬於新千禧年新世紀的新象。不由得讓筆者聯想起畢卡索畫時代的巨構《亞維儂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1907),雖然此亞維儂是巴塞隆納那條以法國港都命名的花街。

1991年,雨蓓主演榮獲當年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的電影《包法利夫人》,淋漓盡致的演出,賦予十八世紀中期名作女主新生,為她贏得莫斯科國際影展的最佳女主角。以上這些因緣,或許註定了女主角Lyubov夫人非雨蓓莫屬。

導演與主角相差兩齒年的兩人,強強聯手強上加強,自然也會因高手過招,碰撞出的火花與火氣也不時閃現。

有趣的是透過紀錄片By Heart(暫譯《入戲》)可以見證,身經百戰的百變天后雨蓓,面對被搬上舞台無數次的名作《櫻桃園》,依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首度登台的新人。她說這不比她演莫里哀這些古典法文戲,台詞再長再不白話,都是押韻韻文,好背。

跟拍台上台下,見她不時忘詞,包括在正式演出時。雨蓓承認由衷入戲不難,可她的罩門便是難免落詞,而忘詞就是怯場的證明。演員直到腦門一空,才確切體認到處於怯場的尷尬。而且即使這次圓得好還是言不由衷,應付了觀眾,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也不代表過得了下一關。

光是這樣誠實的自白,就令人敬佩敬業。雨蓓十六歲出道,光是出演的影視音作品,至今累計超過百部。

因為沒搶到戲票而悵然的鐵粉別傷心,無獨有偶雨蓓主演的新片《無人相信的真相》(La Syndicaliste),馬上也要全台上片。難得院線片首映在台中,知悉雨蓓願意出席和大家一起觀影興奮無比。畢竟她出名的有個性,而且連三天得演出。

離上次雨蓓不遠千里來台出席金馬影展,睽違了十四年。翻查出彼時媒體留下的檔案照片對照,發現雨蓓根本完全凍齡,儘管凡間這位編織的女孩,如今已成為編織的阿嬤。

並不訝異,女神本就該青春永駐,因為上帝特別眷寵。雨蓓也是繆思女神們鍾愛的女兒,所以舉手投足眼神口白渾然天成,唱作俱佳。

雨蓓回到巴黎時,會和摯愛的家人低調歡慶七十大壽。其實從來毋須等到七十,夙以有個性出名的雨蓓,一向從心所欲,所以宜古宜今,助前人和時人的藝術結晶發光發熱之時,自己也成為了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