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虬髯客傳〉看東方政治哲學:若是相信一人之力,我們在李世民面前都只是個女人

文:黃森茂

唐代傳奇小說〈虬髯客傳〉是一篇充斥著封建天命觀的文章,作為其中重要的女性角色紅拂女,不計其數的詩文歌詠,最終只是作者拿來烘托男性霸權的綠葉。女性(陰性、順從)/男性(陽性、主導),構成這篇小說一浪高過一浪的角色登場。

首先,新登場的角色都先以一種陽性化的角色,對原始權力中的舊陽性進行叛離;舊有的陽性角色隨之喪失主體性,自我陰性化,成為新角色收編的政治對象。而所有角色最終都要指向一個唯一的陽性ーー李世民,以完成作者天命不可動搖的寫作命題。

有趣的是,當我們細究作者的書寫策略,政治勢力的對抗與馴化,卻讓我們看到東方政治哲學的展現。

一、老邁的陽性

小說前段率先登場的一幕,是由帝室重臣楊素與一介布衣的李靖展開。楊素身旁姬妾羅列,由美人捧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他形成對峙的是一介布衣,藉藉無名,徒有抱負,卻身無長物的李靖(史實上李靖並非布衣,可見小說為了某些書寫策略故意如此改編)。小說隨後安排楊素踞床而見,不能禮賢下士;而李靖直斥其非,公然挑戰這個禮異人臣的權力者。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其《性學三論》(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1905)有一個有趣的理論。他分析男性陽萎的原因,提到:

患者對於母親和姊妹的亂倫心結無法克服,於是成年後重新激發了嬰兒期的痛苦經驗,再加上別的原因,最後導致他在女性面前性力不足。

我們把佛洛伊德的說法拿來對楊素的小說形象進行分析。我們會發現,紅拂女評論這個老邁男人「屍居餘氣」,「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甚眾」,其實正指出楊素「政治陽萎」的形象。楊素在隋末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差弒帝上位,成為實際的統治者。但這種「政治亂倫」的欲念,他並未實際遂行。小說描寫他「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就說明他因為無法更上一層,無法遂行政治亂倫,故而生活放蕩,如行屍度日,喪失政治上的欲力。

後文裡虬髯客好奇,以李靖一介寒士,如何吸引紅拂美人。虬髯客的好奇,亦是讀者的好奇。李靖自己回答:「靖雖貧,亦有心者焉」,這個心,就是一種政治上的企圖心,政治上的欲力。他在楊素面前騁辯,散發想要幹一番大事的念頭,正是這股強烈的欲望吸引了紅拂女的追隨。

這說明兩股政治勢力對抗時,並非全然由財力或權力高的一方獲勝。要獲得支持,本身還要具有強大的政治欲力。這種政治欲力最容易被投射在年輕的政治人物身上。老邁的政治人物,反而給人缺乏政治欲力的形象。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2005年日本的眾議院選舉,當時的總理小泉純一郎為了能夠順利推動郵政民營化,針對其中幾位自民黨議員,開始送出刺客(刺客を送り込む)試圖在選舉中,拉下反對的議員。最終成功讓83名新人議員當選。這樣的策略,以年輕沒有包衭的政治人物,入主舊有的政治地盤,撼動了日本的政界。

刺客政治、美女政治,對派閥政治、老人政治本身就是一種結構上的顛覆。老邁的「陽」,既喪失願景,就自我陰性化,無法凝聚舊有的勢力。即便擁有權力與財富,也如屍居餘氣的空殼。

二、換了位子掉了「腦袋」

小說的中段李靖與紅拂女兩人投宿靈石旅舍。李靖刷馬,紅拂梳髮。馬是陽性的隱喻,髮則是陰性的象徵,二者在空間上構成了一個穩定的結構。但小說安排了一場結構的破壞旋風,讓虬髯客突然闖入這個空間,佔據「床」這個位置,斜躺看紅拂女梳頭。

「床」就現代漢語的用法來看,可以解釋為睡臥的地方。虬髯客闖入,就文學解讀而言,可以說介入這組陰陽關係之中,大有搶奪人妻(陰),殺掉人夫(陽)的意圖。

就「床」的古文用法來看,《太平廣記》有大量的記載,指出床是「貴人當案而坐」,是尊貴者的座次。所以,虬髯客搶佔旅舍裡的尊位,暗示小說必然要解決舊有的「陽」與新闖入的「陽」之間的衝突。下文裡,我們看見三人結拜之後,李靖把自己新獲得的妻子留在旅舍單獨與虬髯客相處,自己則外出採買食物。

就空間的權力結構來看,新闖入的「陽」(虬髯客)和舊有的「陰」(紅拂女)形成新的「陽——陰」結構。而舊有的「陽」(李靖)則被驅離原有的權力空間。

李靖買完胡餅,小說設計由虬髯客操刀,對李靖所煮的羊肉進行分食。食物原本屬於李靖,但分配食物的權力卻落在虬髯客手裡,這意謂著虬髯客在整個靈石旅舍的空間中,成為實際權力的掌控者。當李靖一路從失去「床位」,接著負責外出採買,最後喪失操刀分肉的權力,他就徹底讓渡空間裡陽性的主導地位。成為自我陰性化,順從新陽性(虬髯客)的從僕。

在虬髯客登場後,故事的後半段,幾乎顯不出李靖的光彩,正如同李靖登場時,紅拂喪失獨立女性的形象,成為面貌模糊的傳統婦人。

水滸傳裡有一回,晁蓋論功行賞,讓朱富、李雲去坐在自己親信白勝那一邊(右邊)。而這個舉動,挑戰此前宋江與晁蓋的約定「新來的坐左邊」。這一安排座位的決定,也惹怒了宋江,間接造成自己後來曾頭市之戰的死亡。

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空間中的權力結構,相當看重。王者是面南的,臣服者是面北的。從位子來看,空間裡總有權力不對等的位子。最尊貴的位子,永遠都要留給最有權力的人。原有的位子被撤換,就表示失去了既有權力。接受屈辱的位子,就是自我陰性化,順從新的政治安排。傳統政治裡,失去位子,很可能是失去腦袋(權力)的前兆。

三、王者不穿制服

虬髯客傳到了小說後段,是李世民與虬髯客的對決。也可以說是一場衣飾的對決。作者巧妙地把這一次對決,寫得不那麼劍拔弩張。一句虬髯客「居末座,見之心死」;又一句「道士一見慘然」,寫得虬髯客前半段武藝高強,後半段棄械投降,氣勢懾人的英雄,人設崩壞,彷彿輸得毫無緣由。

作者描寫李世民的出場「不衫不履,裼裘而來」,指出這位州將愛子不著正式服裝,連最具有身份識別的「帽子」(冕、弁)都不戴。寬鬆隨性的衣服,展現對「制服」(士大夫社交場合默許的服飾)邊界的挑戰。

美國社會文化學者戴安娜・克蘭(Diana Crane)在其《時尚及其社會議題:服裝中的階級、性別與認同》(Fashion and Its Social Agendas: Class, Gender and Identity in Clothig, 2000)提及:

服飾也是公共空間中實現身份認同的主要手段。

又說到:

服飾也可視作一個豐富的意義庫,它以操縱或重構意義的方式強化人們的能動性。

作者選擇在社交場合中展現李世民的服飾,傳遞他登場具有強烈的能動性。在前工業社會時期,人們著裝舉止可以建構他在社會結構中的地位。

虬髯客「一見心死」認定李世民天命所歸,看見的是他這種文化上、精神上或內在人格上的能動性。在門閥貴胄的社交場合裡,他的著裝非但不是不入流,相反的他可以定義自身的風格。悠雅、休閒的樣貌,創造高人一等的形象,進而引領風騷。

那麼為什麼作者論述的天命,毋寧是附於這位時尚教主,而非血統上的嫡長子呢?因為就血統論來看,李世民是有破綻的,是不合格的。如果從血統來論證天命,血統不合格的李世民既可以弒兄登基,那麼軍閥也就可以推翻李唐王朝。作者的寫作目的不是這個,他要宣揚的是唐末軍閥不得窺視李唐帝位。

所以,他從李世民的另一個特質,「在貴族之間引領風騷」。來論斷他的天命所歸。天命奠基在「我能」,而非「我有」。「我有」指的是州將之愛子、血統的憑證,「我能」指的是他在社交場合的活躍表現。他是好友的話題中心,他一出現就滿座風生。

愈是服合禮儀的服飾,愈是有服從的意味。愈是隨意,愈是能夠決定自己服飾的人,反而顯得高人一等。末段寫及虬髯客住家門闥重重,巾奩裝飾、僕妾眾多,宛如小王朝。但物質的排場並不是天命的保證,這反而落入俗套。愈是真正的九五至尊是不落俗套的,排場規矩都是自己的附庸。

民初的李宗仁在他的回憶錄寫到自己和蔣介石參加總統、副總統就職典禮的當天,他發現蔣介石未穿軍服,而是「長袍馬褂,旁若無人地站在台上」。自己則是全場唯一身著軍服佇立其後。相形之下,李宗仁就像蔣介石的副官。李宗仁在回憶錄提及,身著軍服是他請示蔣介石得到的回覆,感覺就像蔣介石刻意在這種場景,不著痕跡使他難堪。

另一個例證就是,二戰後一張裕仁天皇會見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的照片。只見照片裡麥克阿瑟身著軍便服,不掛任何勳章,手插口袋。而日本天皇一身正式的燕尾服,雙手微貼褲縫,日本天皇神格化的形象瞬間在人們面前破滅。

四、結語

紅拂女說「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這位後人視為獨立女性的典範,口出此言不啻是放棄自身的能動性,自我陰性化,將未來的可能性,寄託在某位她期盼的英雄、聖君、或真命天子身上。二戰之後,我們依然在許多亞洲國家的選舉進程裡,隱然看見這種「聖君救世」的想法。選民仍然仰賴選出一人,一夕之間,翻轉未來。

但如果現代政治,是相信一人之力,而非眾人之智,來改變現實的困境,那麼此人不啻是李世民幽靈的再現,而抱持著這種想法的我們,在他面前,永遠都將只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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