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搏命 月薪五十萬引水人之死

文/花貢虎

超高薪難掩制度缺失,生命換來的工安啟示

袁順光的逝去,是引水人在台灣六十幾年來第三起因公殉職。當死亡人數似乎只如流星劃過,在人們眼中顯得微不足道,而引水人的超高薪又被做為合理化制度缺失時,或許正是考驗這個社會如何看待人命價值最好的磨刀石。

台灣沒有合格領港艇,都以一般交通艇代替。翻攝自IMPA網站
台灣沒有合格領港艇,都以一般交通艇代替。翻攝自IMPA網站

最近兩周台灣海面頗不平靜,先是商船碰撞軍艦,甚至四天內有三艘船隻在台灣外海擱淺,也讓一樁一個月前的海事案件已漸漸為人淡忘……

那是九月十四日一早,前台北港引水人辦事處主任、也是當天四位值早班引水人之一的袁順光,準時六點上工,並預計執勤到晚上六點。他當時接獲通知,負責登輪引領當早第一條船──長榮海運貨櫃輪「長都輪」進入台北港。

引水人的高薪建立於專業之上

儘管當時因泰利颱風剛走,外圍環流使湧浪起伏相當大,但有十二年引水人資歷的袁順光,可能僅視為一次例行登輪。未料六時二十五分,當袁攀爬約五米高的引水繩梯,差兩、三階就能登輪,其身影也已進入船員視野時,疑因一陣湧浪襲來,讓袁一個施力不穩落入水中。

六時三十三分,袁順光被救起,旋即送往醫院,但八時二十八分仍宣告不治。

一個引水人之死,外界報導一如既往,談到引水人仍先聚焦該職業平均月薪資高達五十萬元,強調是「搏命」換來。

但一名資深引水人忍不住對此直言:「不能將高風險跟高薪完全畫上等號!」他解釋,引水人的高薪是建立於專業之上,「船隻在進出港過程中,哪怕只是小碰撞受損,甚至擱淺需要花錢拖救,嚴重可能就地拆解,船東損失都將遠大於每次付出數千到數萬元的引水費。」

而在台灣,引水人又有一個格外傳神的別稱,即「領港」。

由於全世界港口的水深、地形及海流速等條件皆不相同,各國船長不可能盡所皆知,隨意航行將承擔重大風險。因此全世界皆發展出由熟知在地的引水人(Pilot)「領船進出港」的制度。其嚴肅性從國內引水人一旦經選填分發至特定港口,非經考試不得變更,可見一斑。

我國考取引水人門檻也極高,除了要有三年以上船長資歷,也要精通地理、氣象及機械技術等專業考科,並熟知各類船隻性能、操船技術等,其細膩程度如船隻高低、噸位、吃水深淺不同,過彎操船技巧就不同。

知識及技術專業外還要有膽識

歷經千辛萬苦擠進這道窄門的領港,血液裡通常留著睥睨群雄的孤傲。他們不容易被說服,也不輕易放棄;他們既自豪於單槍匹馬登船後,在駕駛台前指揮若定的威風,也珍惜一次次使命必達,將長達二、三百米大船靠港的成就感。

然而,具備知識及技術專業對引水人來說可能還不夠,他們也要有足以時常對抗惡劣天候的膽識。

在袁順光驟逝後一周,中華民國引水協會理事長丁漢利在臉書貼出一段影片,已吸引一三○○多次分享、三十三萬次觀看。內容是引水人王天元乘坐領港艇,準備在林口港外登輪,拍攝時間正是袁事發當日下午。

影片中明顯可見湧浪上下起伏相當劇烈,落差至少超過兩米,讓王天元數次準備抓住引水梯登船,卻都交錯而過,領港艇也離船隻忽遠忽近。最後王歷時數分鐘等待,終於趁一個浪將領港艇頂上來,也離大船最近的一刻,成功抓住引水梯登輪。

丁漢利在po文中特別強調,這絕不是「難度最大」的一次登輪,「各港領港遇到更驚心動魄的場面再所多有。……爬與不爬的決定,取決於個人十分之一秒的判斷、決定與敏捷的動作。」

也有領港透露,台北港外海在袁順光事發當時的湧浪起伏,更大過於影片中的劇烈程度。而各港引水人或多或少都發生過事故,除了在攀爬引水梯的過程中出事,領港艇劇烈起伏也有風險,有人落水,有人摔到艇上,只是並未致命。

難抵擋來自商業的壓力

但袁順光失足絕非只是引水人不敵惡劣天候的意外而已。事實上,台灣七個國際商港針對惡劣天候管制船隻進出港(封港)的標準落差極大,如高雄港及安平港明訂平均風力達七級以上、外海浪高三米以上,就要管制進出。

花蓮及蘇澳港則是有颱風警報,船隻就應出港避風;台中港則是北防波堤達到每十五分鐘平均風力八級以上,或發布颱風陸上警報;至於台北港跟基隆港,分別規範七級暴風圈邊緣達到港區前八小時及六小時須管制進出。

標準不同,對領港的生命安全保障就不同。台北港引水人辦事處其實曾於二○○八年要求港務局(現已分家為航港局及台灣港務公司)訂出更嚴格的標準,但不了了之。

「大部分商港管制進出過於寬鬆,航政機關應重新檢視,訂出浪高、風速等標準,該封港就封港。」丁漢利建議,或者各港引水人辦事處也應召集各單位取得共識,制定屬於引水人的停止進出港標準,「無論如何要訂出具公信力的客觀標準。」

引水人呼籲更改標準的背後,其實更是憂心遊戲規則愈不從嚴,愈難抵擋來自商業的壓力。

為何如此?事實上,各商港管制由台灣港務公司負責,各港引水人辦事處如果判斷天候惡劣,就可要求港務公司管制港口進出,不必完全依照標準。

「但把商船擋在外面,每一分鐘都在燒錢啊!」航港界人士分析,尤其載貨的「定期船」相當重視船期,一旦延遲交貨就可能造成貨主損失,並增加船舶租金等成本,而船隻若因延誤需加快馬力趕往下個地點,油耗支出也會增加,「哪個領港頂得住這種壓力?」

成本是引水人工安關鍵

其實愈是深究如何提升引水人安全,愈會發現跟成本有關。

像是台灣並沒有一部真正「合格」、接送引水人出港登輪的領港艇。丁漢利解釋,領港艇要呈橄欖形;馬力要大,加減速操控靈活;船舷旁要有鐵欄杆,可扣上領港腰上的鉤環,才能在艇上平穩行走;還要有協助登輪設備、落水人員回收裝置等,「但因為造價高,還要養一批人經營而未被採用,目前只用交通船充當而已。」

此外,一九九○年代初期,高雄港引水人辦事處曾研議仿效國外,使用直昇機送領港登輪,但丁漢利表示,當時德安航空開出每趟五萬元,跟船東只願每趟出數千元交通費落差過大,只好作罷。

再進一步細究,台灣所訂引水費率(依據噸位、吃水深度,每艘船收費不同)在亞洲區比韓國及新加坡高,卻只是中國的五分之一、日本及香港三分之一到一半。讓丁漢利感慨,船東既不願額外出錢提升領港安全,又抵擋政府漲引水費,各引水人辦事處就無法投資安全設備,「當重商瀰漫於政府與企業之間,犧牲的就是安全。」

袁順光的逝去,是引水人在台灣六十幾年來第三起因公殉職。當死亡人數似乎只如流星劃過,在人們眼中顯得微不足道,而領港的超高薪又被做為合理化制度缺失時,或許正是考驗這個社會如何看待人命價值最好的磨刀石。

一個引水人之死,當人們真正開始有了痛覺,才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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