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書/兩木金

兩木金

我平生第一次寫情書,是在讀高三的時候。

她叫張鳳英,坐在我前排,是一個高個子美女,大眼睛清澈明亮,如一潭綠水,秋波欲流。她不論穿什麼樣的素衣華服,都顯得身材頎長,剔透玲瓏,尤其是她穿著那件酒紅色的長上衣,百褶的下擺,很令我著迷。上課時,我眼望著講臺上的老師,餘光總會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那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上。每當她低頭看書時,那兩根粗粗的麻花辮時常在我的桌面上拂來拂去,讓我心裏掀起陣陣漣漪。

那時候,同學們學習緊張,很少有人在教室裏交頭接耳閒聊。對於我這樣的農村孩子來說,高三無疑是人生的轉捩點,決定著我一生要走什麼樣的道路,過什麼樣的光景,是在蒼茫的黃土地上當農民,一輩子打牛的後半截,還是做個令鄉親們羡慕的、有著體面職業的城裏人以便光宗耀祖。這道理,我懂,也告誡自己要心無旁騖,專心求學,只是滿腦子都是她的俏模樣,整個身心都被她滿滿地包裹了,一想起她,就心跳得厲害,欲罷不能,魂不守舍。

儘管那時候農村中學閉塞,封建思想強烈,男女生很少說話,但我總是找藉口和她搭訕,或探討學業,或關心生活。對於我的殷勤,她倒是頗為大方,並不羞於與我交流,似乎不是很反感我。

在一個難眠之夜,我心血來潮,忍不住給她寫了一封長信,以訴相思之苦。那是一封聖潔的情書,純淨得如同一杯恬淡的蒸餾水,情啊愛呀的詞語一字也無,只是表達我心中對她難以割捨的異樣感覺。第二天下午放學時,趁著她外出,教室裏人稀燈暗之際,我匆忙將那封情書塞進她的書包,之後慌忙逃回家。

第二天早上見到她時,她一如既往的平靜,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卻惴惴不安,心很慌亂,如同颱風下波濤洶湧的大海,久久不能平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罪惡感始終盈滿我的心胸,沉重得讓我難以呼吸,似乎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她的錯事。我羞愧難當,竟膽怯地不敢看她一眼。

幾天後,我在書包裏看到了一封信,是她寫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放進我的書包裏的。那晚回家後,我關上房門,心裏既有莫大的期盼,又有些許不安地打開信,一字一句認真地讀了好幾遍。

她在信裏感激著我對她的愛慕,說理解我的情感,但我們稚嫩的肩膀還難以承受愛情之重,對我沒有諷刺,沒有嘲笑,更沒有一絲傷害,只是勸告我要用功讀書,不要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精力,徒生憂慮和煩惱,虛度了青春,辜負了父母的期望。她言辭誠懇,語重心長,赤誠善良和善解人意躍然紙上,令我感動。我雖然很失落,但決意不再胡思亂想,下決心一心求學。

這以後,我倆就不怎麼說話了,彼此都覺得怪難為情的。

無論是單相思,還是兩情相悅,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慕都是一種很美好的情感。把這種情感深藏在心中,不說出口,獨自品味,有時候要比說出口好很多。愛在心裏口難開,於自己,或許是一種痛苦,但於別人,就不會有絲毫的傷害。這不是怯懦,而是一種大胸懷、大修養,可惜當初青春年少的我還悟不透這個道理。

那年高考,張鳳英考上了咸陽師範學院的公費生,我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學的自費生。由於家裏拿不出昂貴的學費,我被迫放棄讀自費大學,選擇複讀。

我本少年自多情,見了漂亮女生就忍不住心猿意馬。這一年,我認識了同桌女生王林,和她很聊得來,漸漸地對她心生好感,後來竟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以至於老師和同學們都謠傳我倆早戀。填報高考志願時,我倆相約一起在西安上大學。那一刻,我有了戀愛的感覺。

那年高考天隨人願,我考上了西北大學,王林考上了西安外國語學院。之後,我一再找她,卻始終無緣相見。我倆雖然都在西安讀大學,但那時候都沒有手機,大學宿舍裏也沒有固定電話,聯繫很不方便,只能靠鴻雁傳書。大學開學後,我寫了平生的第二封情書,是寫給王林的。不久後,我收到了她的回信,盡說些勸勉我努力讀書的話,對我的示愛,毫無回應,筆跡也不像她的。我不禁淒然傷懷,心中那團剛剛燃燒起來的愛火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了。

兩次求愛失敗後,我對風花雪月的事情心灰意冷,在四年大學中,只一心將旺盛的精力都放在了讀書上。

人到了某個年齡,就應該去做與年齡相稱的事情。比如學生就要以學業為重,學成就業後,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就得考慮個人問題。早戀或者晚戀都是不合時宜的。但凡適當的人生體驗,都有它的快樂和曆練。一個人如果不經歷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那麼就可能缺少家庭責任的切身感受,只會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不管他的年齡多大。如果說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一場罪惡交易的話,同樣的道理,一個鍾情的少男,或者是懷春的少女到了戀愛的年齡,如果沒有經歷過寫情書,或者收到情書,那他或者她的戀愛,就是不浪漫的,甚至是不完美的,至少可以說,他們都不是文學青年。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我住在單位附近城中村的一個小院裏。在那裏,我認識了F女士。經過大學四年的生活,我早已褪去了農村孩子的青澀,不再羞於和異性相處,臉皮自然厚了很多。

我的鄰居是一位女同事。F女士是她的大學同學,皮膚白皙,長相甜美可愛。她好讀書,是個文學青年,與我志趣相投。我見到F女士的第一眼,如同《紅樓夢》寶黛初會時那樣,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心中那一團幾近死寂的情火又被重新點燃了。

F女士在外地工作,見她一面頗為不易。她每隔一陣子就要來西安辦事,必來我的鄰居家看望同學,還會在那裏小住幾日。每當這時候,我才有機會和她相處。對於我的熱情和示好,她似乎無動於衷,跟別人說話都是一副笑臉,唯獨對我總是一副冷面孔。我是一個俗人,遇到自己喜愛的女子,犯點兒賤也心甘情願。我日思夜盼著她能常來西安,又請求F女士的幾位同學,向她傳達我的衷情。

一次,我去F女士所在的城市出差,打電話約她相見卻被拒絕,又千方百計地去她的工作單位找她,遺憾的是始終沒有見到她。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對於愛情,一般人“拿得起”很容易,要灑脫地 “放得下”卻很難。我也不例外,對F女士的思念,如千萬縷絲線纏繞著我,讓我備受煎熬。

無奈之下,我只得給她寫信一封。這是我平生寫的第三封情書,內容大約是“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以及“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銷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之類的情話。信寄出後,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這次又會是怎樣的結局,既盼望著F女士儘快回信,又擔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好些天過去了,遲遲等不到F女士的回信,我已近絕望,想著這件事怕是沒有什麼盼頭了。忽然一日,我在家裏接到她的電話。她說自己心有所屬,要我倆以後做個普通朋友。儘管是這樣的結果我早有預料,但還是悲從心來,忍不住淚濕衣衫。

此後,我多次搬家,手機號碼幾經更換,就與F女士徹底失去了聯繫。時光飛逝,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前不久,一次同事聚會時,我竟然意外地見到了她,得知她早年間就去南方工作了,這次是回陝西探親。令我驚歎的是,上天很垂青她,幾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麼歲月的痕跡,她依舊是綠鬢朱顏,也還是那麼開朗樂觀。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再相逢時,憶往昔,我們不禁感歎青春易逝,韶華難再。歲月如靜靜的流水,不知不覺地把曾經那個少年變成了如今的小老頭兒,衰老了我的容顏,奪走了我的健康,同時也撫平了我的心境,剔除了我內心的浮躁。出於道德自律和家庭責任的堅守,坐在F女士對面,面對曾經的夢中情人,我心如止水,再無當初的心旌搖曳。

F女士告訴我,她至今單身,卻不是為了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