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藝術(下)

半夢半醒間,手機響了。響了一聲就切斷,像一顆水珠滑過窗戶玻璃;我分不大清楚它是不是夢。我爬出被窩小便,然後察看手機。一通來自葛雷的未接來電。我渾身發熱。或許是要撥給別人,但誤觸了我的號碼?誰會沒事在早上六點撥電話?不關我的事。

第二天電話又來了。同樣響一聲就掛斷。那就不是誤觸了?葛雷的確有意聯繫我──不對,有意引起我的注意(或好奇)。就在我開始帶著分不清是期待還是恐懼的亢奮,等著隔天早晨的來電時,他卻沒有再撥來。兩通未接來電,留下兩道刮痕又潛回水面下。我很後悔沒及時接起電話──如此,就輪到他煩惱如何收拾了。

葛雷想幹嘛?網路封鎖並沒有解除,我查過。電話是地道、一種臨時途徑,他可以看我一眼(聽見我說「喂」)就掩埋它;他也可以選擇在任何階段斷然脫身。真是如此,我大可當作沒這件事情發生。可是又有些擔心。為了確認葛雷是否安然無恙,我決定打開他的直播。

直式影像 9:16,兩旁是大片的漆黑,打開全螢幕後,它就完整地置於中央。這是哪裡?葛雷現在的住處,還是工作室?紫紅色絨布的桌面,寶可夢的小公仔,保險公司贈送的年曆。香水瓶。受漏水所苦的壁紙。亮晃晃的魚缸是主要光源,看不清楚裡面養了什麼。

後來聽別人說我才知道,一般而言,水晶直播主是不露臉的,商品才是主角。當時的我抱著期待,像在銀幕前等待布萊德彼特在下一秒鐘闖入畫面;他的特寫如此巨大,我如此渺小,甚至比他的鼻子還小。

葛雷不是特例。他沒有露臉,聲音在畫面外出現時,嚇了我一跳。聽起來,他就像坐在我旁邊,跟我一起望著那9:16的房間。葛雷的手出現,在畫面裡放置木頭轉盤。進來就不要出去了,葛雷說。

這是陷阱。彷彿聽見拉繩簌簌作響,緊緊地拉起來,然而一種甜蜜的飄浮感,使我有些麻醉。手心冒汗,睪丸收縮。比捕蠅紙上的蒼蠅好不到哪去,但蒼蠅應該不會同時有兩種感受(是嗎):同一時間,我明白葛雷正與一群隱形的觀眾說話,就像觀光船上的廣播導覽;我也感覺每一句話都是對著我一個人說。

「現在看向窗外,這將會是趟愉快的旅程,我保證。」或者「我把最好的介紹給你。最划算的價錢。」諸如此類。

是嗎,葛雷?我挑起眉毛。葛雷的手端出白水晶。

「這個送你」,他說。

好像一束花,謝謝。

滑溜的小伎倆總是很管用,商場同情場。我能做的就是一面投入劇情,一面保持警戒。注意:你需要魔法,但你可不想被魔法困住。

葛雷當然不知情。他不可能知道那通電話會讓我來到這裡,對吧?

面對他,就像……面對風景區入口處的抽籤機。破爛機台、十元一次,誰能嚴肅以待。滿是刮痕的壓克力箱中:朱紅欄杆,牌樓,小廟,平面山水景(上有毛筆題句)。

當它啟動,古裝仙女雙腳併攏,單軌移動不甚順暢,替你取籤。你又怎能不認真。超假、超簡陋、超淒涼。在那個極端的點上它說服了你。請對我說真話,仙女,因為你不會在這裡,因為我不會在這裡。

葛雷輪番拿出不同水晶,一一解釋,和我安靜地規劃接下來的三年、五年、未來的人生。他會陪著我。

因為金星、木星、土星。

這個為了事業、那個為了健康。

就像上量販店挑選日用品。想要與需要。

他很知道我。彷彿那個人一直都是他。

那晚的我充滿迷惑,留下的痕跡更使我不解。我記不得直播是怎麼結束、我有沒有看完直播。我睡著了。

夢中的我站在一張巨大的畫紙上,周遭環繞著蜂群一般的白噪音(幸好並不太擾人),我向前走,發現地上的紙是頭尾封閉的捲軸。無視地心引力,我走上牆,倒掛走過天花板,再次回到原地。玩了幾次就膩了,當時我想,如果要出去,就得畫一扇門。於是我動手。

再次回到意識時,我正在畫一幅巨大的紫水晶(大概就像《谿山行旅圖》中的山那樣大吧,總之十分壯觀)。比起真的水晶,它更溫暖,像一張塑膠椅,坐在上面的人才剛剛離開。至於我為什麼能知道畫中世界的溫度,就別那麼計較了。

我摸它,也用牙齒咬咬看。紫水晶又不是圖像了,我判斷它應該是壓克力材質(啊,大概就是先前提到,抽籤機的那種透明壓克力)。水晶反射出我的臉,幸好,和現實中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期待在夢中能夠有特權,能用想像力美化五官,但並沒有成功。這時我想起它本來應該要是扇門。

完了!如此一來我不就被困在水晶裡了嗎!當時的我這麼想。就在這時,水晶裡面,或是外面,反正就是和我相反的另一面,出現了一個小點。小點像一根軸,對我伸來。一隻握緊的拳頭。

伸到我面前。它打開。

啪!像折疊床一樣高高的架起來,搖搖欲墜。那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畫中物P」,不僅是在它的尺寸上、也在它的具體度上。

那是森。

我的臉還映照在水晶上。紫色的臉已經布滿了淚痕,鼻青臉腫的。為什麼是森。一直以來,我把它當成葛雷。

因為知道這是自己的夢,責無旁貸,強烈的羞恥感一波波襲來。我的臉映在森那張和我長得十分相似的臉上。這使一切更糟。我厭惡我的臉。

臉書更新的照片裡,森長得和我越來越不像。真要說哪裡不一樣……其實那不一樣的地方也曾是我的一部分。在我眼裡,森將那缺點培養得十分茁壯。

雖然把森的好友刪了,我三不五時還是會查看森的臉書。

我告訴自己,我對於森的不舒服感,來自於他的無賴、他對關係定下的種種遊戲規則,你不得不讚嘆,森真是發明關係的大師。可是,我心底不時對森懷抱歉疚。我知道那是場殘酷的勝利。

不只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在這段期間,M陪我看了許多許多的電影,散場後陪我細細的討論,有時陪我吃簡單的晚餐。我要感謝了解、但並不涉入我感情邏輯的M。對M來說,不管是葛雷還是森與被搞得一團亂的我,都像銀幕裡的劇情。即使發光、聲響、表情誇張,他能輕易的分辨現實。

與我看什麼電影才是M會插手的事。對於要在什麼時間看怎樣的電影,M自有主張。春天不能看的電影。穿羽絨外套的晴天適合看的電影。星期三首映的電影,看完要吃星期三才開的可麗餅,並散長長的步。這是門藝術,真的,如果這種搭配能力能發揮在畫紙上,M絕對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畫家。

我不能肯定葛雷後來的動向。沒有新線索,臉書帳號沒有解除封鎖。那些電話,或許是真的巧合。

後來的葛雷在直播上賣水晶,這是事實。

後來的葛雷忘了曾經封鎖我,這是我得到最好的結論。

換作是我,我也很可能忘了。有時候不是會這樣嗎──把重要的東西收得太好,甚至連它的存在都一併忘了──這樣想想也十分合理。

他的畫像就這樣定稿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