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過大稻埕

台北深秋,日影轉折,季節也在轉折。昨夜下過雨,聽說了,伊已交上一位朋友。伊寫賴(LINE)來,約我們吃飯,問去哪?回大稻埕。上星期,我才來過大稻埕,未想如此愛上這裡。

愛,直見性命。

捷運橘色列車穿越淡水河下,只一站,就到大橋頭。淡水河不是塞納河,我也不是一腳就跨進右岸,而是從另一城巿走出地面。認了指示牌,途中又問路,很快看到大稻埕主街,迪化街一段。

久聞迪化街,離我家亦近,一水一橋之隔,而已。我來找「青鳥居所」,一家朋友推薦的書店,但我不知不覺「迷失」於一條街──從我踏進來的第一步,第一眼開始。

兩進式閩南屋厝,木磚結合院落,一條商店街。百年店鋪,山牆行號顯著,年貨大巿集。那些整飾過的騎樓門面,透出潔新歷史古意,陳立在眼前。商行,茶行,中藥行,陶藝店,咖啡店,糕餅店,竹木店,小吃店,文創商品店,飲品店,各式特色餐廳......我入店,看貨,跟店家交談。二樓也有商鋪,拾級而上,倏忽,一個畫面跳進腦海──

我來過!

很久以前,我似乎來過大稻埕。

那是能記憶的年紀,我卻懵懂,不知所至。惟一確定的,是阿嬤帶我來的。我跟阿嬤一同出門的次數不多,都是坐公車到中山北路,舊美國大使館旁的巷內私人診所。她因早年負重勞作,落下一身腰椎痠疾,經人介紹來打針。而那一次,她說去看一位親戚。她必定說了這位親戚的稱謂,或許叫嬸婆吧,可我不懂,也記不住。倒是路程近,這是記住的。此外,就是前未所見的木造兩層老房,隨梯拾級而上,轉彎處見走廊連通前屋後舍,留下陰涼古樸又潑光清朗的印象,那麼稀奇卻也片段模糊。

模糊的記憶醒悟過來以後,阿嬤已去世十多年。我真的去過大稻埕嗎?那麼近的地方竟成了一個遙遠的問題。一日詢問母親,阿嬤的後頭厝在哪裡?母親支吾不詳,先說問大姆才清楚,後說好像台北橋或大橋頭附近。這就對了!一絲不甚肯定的答案,仍使我相信,我並非第一次來大稻埕。我到過這裡的古厝老宅,甚至我和這些厝宅有著某種親緣的連繫。

阿嬤姓連,她是從這裡嫁出門,隨了一個姓陳的男子的。爾後確定的,和大多數女子一樣,她的人生便從此轉折了一條路。當每一個日子都戴上面紗來的時候,人也只能在夜幕熄燈的當下,知道這日子是長什麼樣的。生四子(夭損一個,小兒麻痺一個),夫外遇背叛,離家棄子,在在不是這個弱小女人所能想像和承擔的。

不能擔,也得擔,咬住一條破命走下去。

鯉魚The Carp,迪化街一段169號。與伊聚會日,不見河水,只見陰天涼爽。那時疫毒未現形跡,地球仍是一團密集交錯的線狀球體,世界熱火朝天不知崩解將至。百年大稻埕變了,卻又沒變,一樣的是人進來貨出去,只是看起來更體面,更多元國際。

老屋中的精緻台菜創意料理,三人落坐後進中庭。時值中午,右桌坐的一對金髮男女說的是法語,對面坐的幾個外族人說的是英文。遞菜單來的女服務生說的母語是廣東話。未上菜,伊的開場白就是要爆料。哈,爆自己的料。伊確實交了一位朋友,洋溢喜氣,說參與了一項療癒課程,像以色列人出埃及,過紅海,重獲一個新的自己。

烏魚子炒飯,台式鮑魚粥,去骨油雞,炙燒松阪豬,花瓣烏魚子薯泥夾心…每一樣都好吃,驚嘆相識恨晚。如伊與朋友相識在課程中,惺惺相惜,彼此理解,進而正式交往。

那日漫步老街,據說碼頭隔街咫尺,流水光陰,阿嬤也已遠去。生於1905年,彼時台灣割讓日本已有十年。想像著:日治下的她在大稻埕做什麼?她的家庭又是如何的?我現在所踏足徑是她童年時也走過的嗎?這些或那些,都不曾聽人說起。

商店街名不虛傳,每間店鋪都有新意思,也浸染舊味道。午後時分,我從這家走走,踅到那家看看,所見事物琳琅有致,商家陳列也用心,有誠意。我看上一瓶金獎鵝油金蔥,一件埃及有機棉質黑色雙領斜開襯衫,一張在地導覽精繪地圖......

有沒有一張阿嬤的生命掌紋呢?她拉著我幼童時的手,堅毅而沉默,多恩而少嚴厲。我們緩緩行過街巷,穿越車水馬龍,彼時,她手上有太多細節是我人生經驗看不到,也不能領會的。想必她也有心事無人可說。難道那天她去找嬸婆是為了遣悲懷嗎?

未收篋雲散天際,半如愁黑,半如溫玉碎。不,那天她出門,心頭並無沉甸甸的東西,這點我從她手上還是能感受到的。她像是去走親戚,見老朋友,人生幾何呢,她的世界也不過這河窄小兩岸。

伊一面吃飯,一面在微涼風中說到自己。伊將心中抽屜打開,一件一件取出來。我將伊的話配上美食,滑入慈悲心腸。是,經上說:慈憐的父,安慰的神。伊與我同有一本聖書,這真是比幸福更幸福的事,也是比悲傷更悲傷的難題。 神說有就有,他命萬物各從其類。(豈知,或有難以歸類的?!)光與暗,黑與白,靈與肉。天空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各形各類清清楚楚。真是這樣嗎?不不不,後來才知道,生命是個大奧祕啊!站在奧微的生命面前,或以溫柔,以謙卑,以尊貴的人性。

造物主造人,那書說男是他造的,女也是他建造的。聖靈成孕的人子是神,也是人。所以他懂啊,人性即神性。他懂啊,一切與生俱來的,是受造之物都有的血肉之軀,是生而為人都渴望有的身憮安居。他懂啊,從未有世人口中的妖怪,只有被棄絕於世的荒人,和以眼淚與更多眼淚為食的靈魂。(而這些靈魂有的真摯良善,有的才華非凡,有的也虔讀聖言話語,宣揚國度福音,述說大愛無限無極。)

凡從天來的人的生命,不都是神眼中的世人?(如:生來瞎眼或瘸腿的是人,生來無毛多毛鬈毛的是人,生來性情柔巧的男人是人,生來愛戀同為女人的人也是人。)當否定傍依於失去序類的恐懼,便是興起有形與無形的踐踏、侮辱和欺凌了。

想起阿嬤不曾有何堅固信仰,她只在乎身邊有錢,死後有人為她哭喪。曾想:假若當初,她提出離婚,再嫁他人,她的兒子們會反對嗎?事實上,父親,也就是阿嬤罹患小兒麻痺的那位兒子,過世以後,母親也試探性地問我:

我若再婚,你有同意嘸?

突來這一句,我的血壓上衝,以光速思想的運轉熱度差點燒掉腦子之後,我答:好啊。但我知道,感性上我不同意,我還不懂如何面對「新父親」的加入;是在理性上,我才說出同意,因著漸漸理解人生與愛。

伊的性與命,人間的情與愛,是極複雜又簡單的問題。儘管科學研究在變,心理學在變,萬事萬物都在改變,我也只知道:人沒有分別。神的愛沒有分別。愛騙不了人。經上說:信望愛,最大的是愛。

啊原本,愛與謙卑該是有信仰之人的身分證,可惜我們常拿不出來。我們以傲慢之姿,敲響愛的鑼鈸,卻如空谷之音震盪著羞愧回聲。我們以恨神所惡的為榮,卻忽略了活神所活的。

真的有神的存在嗎?

至善至聖的追求者,總是挪一小步,就是極險極峻的深淵。同樣,至真至美的修行者,一不小心,也就走上另一條邪僻之路。這是世上最神聖最奧偉也最細微的「山稜線」。

夕暮落盡,天暗暝了,我才想起我的青鳥。青鳥在哪裡呢?見兩名國中生迎街走來,我問他們青鳥呢?他們一個拿出手機,雙手按兩下,說關門了。才六點半哪,我心想。

伊走出為奴的埃及之境,宣稱獲得自由,迎向「正常人」的新生活。飯後,我們轉去一家咖啡店,聽伊更悲慘的故事,但也開開心心地拍照。我們在敏感的秋光中展露笑顏,卻也隱約不知明日將如何。

阿嬤晚年體力衰敗,臥床多時,時間將她的生命光華啃噬殆盡,只剩下一張老皮。逐漸失智的她也遺失所有人世悲歡。她見我來,認出我,喚我的名,就問:「你一個月賺多少錢?娶某未?」五秒後反覆。她不知我已回答她八次了。當然她也不知,此後台灣會通過通姦除罪化,實施同婚專法,還有第一位女總統連任成功。

與伊告別時,我們未擁抱,只是化感慨為祝福。人生路彎折無數,雖有清明,但也雨紛紛,不走也走。下一步可能只有一個答案,也可能走過了,才知道真正的道路是跨越在一條繩索之上,每一步都忐忑,也都安然度過。

青鳥歸去,迪化街倦了,我被不斷熄燈的店鋪留置在時空交駁的街道上,心底卻也感到新世代的遞嬗隱然發生。大稻埕重回城巿的目光,我與阿嬤幼年的身影併行,不覺更加眷戀這座城巿,似有不能割斷之繫了。

過了南京西路,到塔城街。我回頭,看見一棟街角洋樓,光雕巴洛克石牆,便取出手機,喀嚓!拍下一張照片。台北車站怎麼走呢?

走到底,左轉就是。

夜色中,一名男子這樣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