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時光:關於普魯斯特和電影(中)

圖/Ms.David
圖/Ms.David

這次電影所根據拍攝的最後一冊,作者寫全書故事敘述者馬塞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病住進療養院,等戰爭結束了之後,他跟著病癒出院,放眼所見都是一片面目全非,唉,時間,時間改變了一切。他回想前不久回到小時候度假的故居,穿過一片林地時,深刻感受到一切都不一樣了,新興的汽車取代了從前優雅的馬車,在林間道路上呼嘯而去。

從前斯萬夫人穿著貴族式的長袍出門,一派優雅模樣,時下的年輕女性則是穿著希臘式或英國式小外套,甚至胸前的扣子也不扣,露出半粒乳房,滿街亂跑,完全不知道甚麼叫做體統,而現在男士都不戴帽子了,真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些甚麼。馬塞爾遂悲涼地深深感覺到,他過去所熟悉的那個世界已不復存在,舊有的房子、馬路、林蔭大道都有如過眼雲煙,一去不復返了,唉,這麼多年過去了!隨即警覺到,自己似乎也有歲了,自己從年輕時代以來所嚮往的文學事業,如今年華老去,竟然一事無成。

有一天他不期然接到蓋爾芒特親王的邀請,前往王府參加一個盛大午宴。大致而言,這最後一冊只講兩件事情,一件是主角從療養院出來,想到自己過去對文學野心的挫敗,如今年紀都一大把了仍然還沒寫出甚麼像樣的東西,而倍覺灰心沮喪,這個部分作者還順便發表許多他的文學觀。

另一件是主角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家參加宴會,他在路上碰到許多昔日故舊,前面來了一個小老頭,動作遲緩,滿臉皺紋,走路樣子非常難看,還渾身抖個不停,他以為是誰,原來是和他同年紀的小時候遊伴,怎麼老成這個樣子?普魯斯特筆下遂感嘆,我們總是從同年紀的人已經老邁了的身上,才能真正看到並感覺到自己也老了,我們只有藉著觀察時間在與我們同年紀的人臉上所產生的奇異效果,才像是面對著一面鏡子,看到了同樣在我們臉上和心中所發生的,那就是老年的入侵。

主角後來到一家餐廳用餐,旁邊一個女的跟他說,坐在窗旁的那個女的看起來很討厭。為什麼?他問。她說,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年誘惑她爸爸並拐走他許多錢,這女的那時號稱是巴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真令人氣憤 ! 我們主角感到好奇,就問,是哪一個?她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就坐在窗旁那位。咱們主角張望了老半天之後說,可是,窗旁我只看到一位駝背矮小的老嫗呀,好像還跛腳哩,哪裡有甚麼巴黎大美人?她說,就是她,你不知道三十年前她有多美多紅,我父親為她傾家蕩產。

這是整套小說中普魯斯特寫得極好的一個部分,他把老年的悲哀寫得很別致,很別具一格。

上述這些情節真不知要怎麼拍成電影,導演當然略去了,只把重點放在最後的宴會上,就電影而言,最精采的就是接下來宴會中的音樂會這個部分,在原著中反而平淡無奇,電影靠著聲色之便,大大的賣弄了一番,我估算一下,這場小提琴和鋼琴的奏鳴曲演奏足足搞了將近三十分鐘之久,廣角鏡頭頻頻移動,掃過來又掃過去,讓我們感覺整個場景不斷在轉動,就電影視覺和聽覺來講,導演是相當成功的,真正扣住了觀者的心弦,然而,除了這個,坦白講,大多數的觀眾都不知道這部影片在演些甚麼;更要命的是,導演擔心這麼長的演奏會可能顯得單調乏味,還在演湊會的過程中頻頻插入許多回憶片段,這下子更糟,讓電影在結束前再來一次莫名其妙的小小混亂,觀眾實在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

真正的問題出在哪裡呢?當初Raoul Ruiz要拍這部片子時,主要是鎖定《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後一冊《時光再現》,但問題是,如前面所述,這最後一冊的故事骨架要成為一部電影顯然過於單薄,所以他就在影片當中穿插許多發生在前面幾冊的一些重要情節和人物,但都是跳躍且是點綴式的穿插,對未讀過整部小說的觀眾而言,對於人物和情節之間關係的理解就形成一團混亂,想必導演在寫這部片子的劇本時,就是先設定所有觀眾都跟他一樣早已事先讀過整套的原著,對故事情節已非常熟悉,所以他就隨意跳回倒敘,這下子觀眾累啦,沒有人知道他在拍些甚麼,除非你只是為了看影片最後那場音樂演奏會,但我不得不說,除了這個,這整部片子都是失敗的。

關於《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每個人都聽過,事實上真正從頭到尾整個讀過的人並不多,不要說外國人,連法國人自己完全讀過的人也寥寥無幾,電影怎麼能這樣拍呢?如果說只是感覺小說裡有許多具體意象而去拍它,那顯然是被幻覺騙了。

希拉蕊還在當美國國務卿時,有一次接受時代雜誌訪問,談到讀書經驗,記者問她有沒有哪一本一直想讀卻沒時間讀的偉大文學作品,她的回答竟然是《追憶似水年華》,這反映她似乎不是泛泛之輩的政治人物,至少她有意願想讀好書,就是沒時間讀而已。好啦,她現在應該趁總統沒選上,好好去讀,如果只是嘴巴說說誰不會?村上春樹在《1Q84》這本小說裡有一段情節,描寫一個女殺手受雇去殺了人之後,為了躲避仇家追殺,就去躲在東京郊外一間公寓裏,等於囚禁起來,竟日無所事事,雇她殺人的老闆怕她無聊,就派人送去一套《追憶似水年華》,你看,連黑社會都來讀普魯斯特了!依村上春樹的說法,人只有在被囚禁無事可做的時候最適合讀《追憶似水年華》,我認為他抬舉了他筆下的女殺手,同時也貶低了普魯斯特,我知道他書架上有一套日譯本的《追憶似水年華》,我懷疑他有否真正全部讀過,但我敢十分確定,他寫的東西永遠達不到普魯斯特的高度,甚至連一半都達不到。其實我拿他和普魯斯特相提並論是不公平的,普魯斯特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和他相提並論。

我們說人除了被囚禁或是長時間臥病在床可能會讀《追憶似水年華》之外,還有甚麼可能狀況會讀這本書呢?長途太空飛行 ! 克拉克博士在太空奧德賽四部曲中的第二部《2010年太空漫遊》裏頭,就描寫美國太空人佛洛伊德博士在從事木星救援任務後,準備回地球之時,發現在長程飛行過程中有一兩年的一段長時間無事可做,竟興起想讀《追憶似水年華》的念頭,在地球上時,他說他曾嘗試讀這套書三次,均以失敗告終。我覺得克拉克博士似乎想像過頭了,在太空艙裡讀普魯斯特 !

不過我敢判定他此時在說自己內在的心聲,也是許多人的心聲,情況與希拉蕊幾乎如出一轍,想好好讀普魯斯特是心頭的一樁最大心願,卻始終力有未逮。

我想趁此稍稍談一下普魯斯特這本小說的創作和出版過程,還有七大冊的巨大篇幅,到底都在講些甚麼,為什麼不適合改拍成電影。

《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冊《去斯萬家那邊》出版於1913年,普魯斯特當時已經四十二歲,稿子寫好準備要出版時,卻到處被拒絕,他首先寄給法國最具聲望的最大出版社Gallimard,希望藉此拉抬自己的聲望,當時這家出版社的文學主編是赫赫有名的安德烈.紀德,是當時法國文學界的教父,他回絕了,說這本小說不適合他們出版,普魯斯特很失望,別的出版社也一概拒絕,最後找到一家新成立的似乎快倒閉的小出版社,叫做Grasset(這家出版社今天還在,繼續出版許多好書),他們竟然答應了,但條件是作者必須自己負擔印刷費用,說來狼狽,混了半輩子,好不容易要出版生平第一本作品,卻必須以這種屈辱的方式出版。

小說出版之後,毀譽參半,罵的人說這本小說不知道在寫些甚麼,作者根本是頭腦一團混亂,有的甚至還諷刺說,每個句子故意寫得那麼長,簡直就像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但稱讚的人,比如前述的名家考克多,則說此作不能等閒視之,其中大有學問焉。另一個稱讚則來自魯西安.都德寫在費加洛日報文學副刊上的一篇評論文章,魯西安是當時名作家Alphonse Daudet的兒子,和普魯斯特是高中時代同學,兩人在讀書時曾經「過從甚密」,後來因為愛上拿破崙三世八十幾歲的遺孀,才逐漸和普魯斯特疏遠。他說,普魯斯特這本作品是法國文學史上少見的無可匹敵的偉大傑作,過去未曾有,以後也不會有。

這樣的稱讚在當時顯得很誇張,但從今天的眼光看,魯西安無疑是第一位大膽肯定普魯斯特創作才華的人,反而安德烈.紀德後來看到普魯斯特成功了,在日記裡大放馬後砲,他說 : 我這輩子所犯的最不能原諒的最大過錯,就是曾經拒絕過普魯斯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