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倚門情/王健根

王健根

母親90歲了。我早早地在心裏盤算著,今年回家陪媽媽過年。

也許出生家境貧寒的緣故,自打記事起,我便有了戀母情結。渴了,餓了,冷了、累了,病了,受到委屈了,甚至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刻……都乞盼母親能夠出現在身邊,即使明知不可為之,但只要在心裏念想著母親那雙閃爍著慈祥、堅定目光的眼神,便可在瞬間收穫一種智慧或力量的心理暗示,總能伴隨我跨越荊棘溝壑、逢凶化吉、順遂平安。

從浙江杭州回到江西贛州,是除夕前一天的下午。走進臥室,骨瘦如柴的母親印入眼簾,從她左鼻孔插入的那根引流導管尤其像一根針芒,深深紮進我的心裏。從6年前母親跌傷的那時起,儘管兄弟幾個尋遍專家名醫及大弟夫妻倆無微不至的照料,都無法阻止災難和痛苦的繼續,癱瘓、失語、鼻食……

大弟告訴我,母親糊塗了,恐怕認不出你來了。當走近母親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見她眸光中閃爍著激情,眼眶裏湧動著淚花。

我急忙俯下身子,貼臉、附耳、撫慰。

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我感覺那不是手,而是許多許多的往事、許多許多的回憶、許多許多的感慨。

母親身高1.62米,身材嬌弱。她生育了我們兄弟姐妹6個。過重的生活壓力碾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我孩童時的記憶裏,母親在縣糧食局下屬糧油加工總廠擔任搬運工。主要負責將一擔擔稻穀從糧庫挑到生產車間,再馱著每麻袋150斤重加工好的大米,沿著由3根木頭搭成的橋,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往大卡車上搬運……一天要跑上百個來回。下班回到家,她還要管著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是聽著母親在門外洗衣服的聲響中入睡的。第二天,天還麻麻黑,她又要去3裏外的集市上買菜。

母親只讀過3年私塾,但她卻是個非常通透的人。

“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走資派”,關進“牛棚”幹苦力。一天傍晚,聽說父親要回來,一家人高興地早早坐在桌前等他回來吃飯。

母親倚在家門口……

父親回來時,右手上拿了頂竹子編成的紙糊“高帽”(“造反派”專門為被批判對象設計製作用於遊街示眾的物品),他隨手把它放在了臥室蚊帳頂上。印象中,穿著大花褲衩的母親,是趁父親熟睡之後悄悄起床,惱怒地用一把雨傘把“高帽”從蚊帳上頂下來,拋在門外,用穿著拖鞋的雙腳拚命地在上面踩踏,並一把火給燒了……

其結果是:第二天,“造反派”把爸爸、媽媽都關了起來,媽媽被打成了“保皇派”。媽媽在被人帶走時,高聲地對我們喊道:“孩子們,別哭!你爸爸是共產黨員,他是個老實人……”

大姐懷抱著嗷嗷待哺的小弟,一臉無助地放聲哭了起來。頓時,兄弟姐妹哭成了一團。

由於生活拮据,父母常常要為生計奔波。

記得,那是在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一次外出辦事,為了節省不足1元的車票錢,母親選擇搭乘別人的自行車回家。結果,連人帶車跌入一個2米多深的山溝溝裏。她的左額部至今還殘留著一塊傷疤。

1979年秋,我決定報名應徵入伍。起初,父親是竭力反對的。理由是:我已經有了一份正式工作,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是母親“求爹爹告奶奶”爭取來的。況且,我利用高中寒暑假時間,已經把崗位所需的相關機械設備維護和電焊、氧割、鉗工等技能都學了一遍……

母親知道我心有所不甘。夜裏,她坐在床前,撫摸著我的頭:“健根,大山外有更美的風景,但沒有父母的陪伴,一切都得靠自己。媽媽理解你。想好了,你就勇敢去闖吧!”

可當我踏上遠行的路時,母親揮動著雙手,拼命追趕著我搭乘的汽車,直至被飛揚的塵土淹沒……

我突然想起母親床頭放著幾張刊有對越反擊作戰相關報導的《人民日報》。此時,我才真正讀懂了母親內心的牽掛和難舍。

在聞名全軍的駐浙某部“硬骨頭六連”服役,我與母親的交流主要靠書信。由於部隊時常野營拉練、外訓演習,收發信件往往不能及時。大姐反復叮囑我,及時給母親回信。說,母親每次讀到我的信,總是久久地倚在家門口,仰望天空……

牢記母親囑託,我勤學苦練,奮勇爭先,不僅當上了班長,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還榮獲了南京軍區“神槍手”和全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獎章,2次榮立三等功……

1984年7月,母親最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

我所在的部隊奉中央軍委之命令,赴滇擔負老山地區對越防禦作戰任務。為了部隊行動的保密需要,也不想讓母親過早牽腸掛肚。我沒敢將此事向家裏透露半句。而是匆匆草擬了5封報平安的信交到留守處。叮囑留守的戰友每個月按?順序給媽媽寄出。

奔赴疆場,我不懼生死,焦土裹身,橫刀敵陣,帶領全班7次出色完成進攻和防禦戰鬥任務,以陣亡2:26的極小代價取得了大的勝利,並獨自摧毀敵火力點3個、斃敵6名、俘敵1名,軍黨委為此給我榮記了一等戰功……

到了第二年的春節,我們在前線打仗的事兒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甚至傳言我所在的連隊在激戰中陣亡過半……而恰巧此時,縣委、縣政府和縣人武部主要領導例行節日走訪慰問,又起到了“烘托”傳言的效果。

1985年3月7日下午,就在我出發執行進攻戰鬥任務時,通信員送來了從後方轉來大哥的信。大哥說,全家人的心都在為你糾結……很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了,到底是什麼情況?你儘快給家裏寫封信,報平安。母親每天倚在家門口,鬢髮都愁白了!

第二天的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擔任攻堅破障隊隊長的我不畏生死,衝鋒陷陣,敵人的一發炮彈突然在身邊爆炸,在83塊炮彈片嵌入體內、左眼失明、右肩鎖骨斷裂、腸子流出體外的情況下,我拼死將威脅戰友生命安全的敵火力點摧毀……

當醫護人員把我從昏死中搶救過來時,已經過去了4個晝夜。躺在病榻上,雙眼纏著紗布,手腳動彈不得……醒來後的第一事,我便央求護士幫忙寫一封家書,給媽媽報個平安。

後來才知道。母親收到信,欣喜若狂地讀了好幾遍……可細心的父親卻從字跡上發現,這封信根本就不是兒子寫的。由此推斷,兒子要麼犧牲了,要麼就是負了重傷。

仔細察看,信封上沒有留下寄信人地址,但從郵戳上可以看出,信是從雲南昆明寄出的。父親進一步分析,假如兒子犧牲了,組織上沒有必要大費周章隱瞞。可以肯定,兒子應該是身負重傷,已經被送進醫院搶救!

母親決定赴昆明尋找生死未蔔的兒子!可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在若大的昆明市如何尋得兒子?找駐軍,找醫院,找軍隊醫院……實在拗不過母親的倔強,父親決定讓兩個姐姐陪同一起前往,一是為了照顧長途顛簸的母親,二是可以防範意外結果引發的生變。

母女仨乘長途汽車、換綠皮列車,再擠公車,硬是在昆明市一家家醫院查詢。第7天,她們來到了昆明軍區總醫院。

毫無根據地要闖進醫院去尋找兒子。母親的哭訴被站崗衛兵擋在了住院部大門外,也驚動了曾陪同軍區《國防戰士報》記者一起採訪過我的該院朱副政委。她們才得以在眼科與我相見。

這天,我剛做完第3次手術。血色紗布繃帶纏繞全身,著實把母親和姐姐嚇得痛哭流涕……我急忙示意陪同在一旁的歐陽護士,領著她們去外一科病區走走看看。

從外一科回來,母親不再哭了。她抹著眼淚自言自語:“我懂,媽媽不該在這種場所哭泣。哎,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為了保衛祖國邊疆……”

“與那些犧牲了的戰友比,我這不算什麼……”我試圖讓母親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母親默默點頭。

由於刻意隱瞞,母親並不瞭解我的傷情。在母親到醫院的第4天,見有些傷患痊癒出院歸隊,她便纏住朱副政委:“首長,我兒子的傷治好後,要重返前線嗎?”“阿姨,傷患痊癒後都得回到自己的部隊去啊!”母親急了:“他仗打過了,傷也負了,血也流了,不能換別人去嗎?!如果一定要他重返前線,我替他去!”母親護子心切的倔勁,令朱副政委哭笑不得。

兩天後,母親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心卻和我一起,留在了老山前線。

1995年秋,因為晉升為營職幹部,我分得了一套公寓住房。於是,我便和妻商定把父母接到身邊來住一段日子,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牽著妻兒,陪伴父母,進影院、入商場、逛公園:烹飪美味菜肴,侍奉父母,品酒喝茶、談天說地……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當然,我也品味了母親矛盾而複雜的育兒經。她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家的更優秀、更有出息,又擔心孩子因涉事不深遭遇不測、受到傷害或過於精明人情世故,變得自私貪婪,遺失初心……

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健根,你會不會覺得媽媽很沒有用啊?”我異常驚訝:“媽,您為什麼會這麼想?”她直白地告訴我:“媽媽生了你們4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做官的!”

我知道,母親一直堅持以“奉公守法、勤儉善良、堅韌不拔”來塑造子女的意志品格。便與她聊起了一段往事:

1983年秋,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專項鬥爭拉開帷幕。一天傍晚,兩輛警車拉響刺耳的警笛駛進我們居住的社區。不一會兒,隔壁鄰居孔家的兒子從3樓的窗戶上跳下,造成右腳踝骨斷裂……後來才知道,鬧了個“烏龍”事件。民警此番原本不是來抓他兒子的,是對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實施抓捕。只因老孔的兒子平時幹壞事太多心生恐懼,倉皇跳窗出逃,結果自投羅網。

我問母親:“當警車駛進社區來抓人時,您擔心害怕過嗎?”她非常自信地說:“不!一點兒也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們兄弟幾個都是奉公守法的。”說罷,燦爛的笑容堆滿了她的雙頰:“你能這樣理解媽媽,我心慰!對媽來說,沒有什麼比過著高枕無憂的日子更愜意!”

1997年底,我順利地走上了團職領導崗位,兄弟中也有的陸續當上了縣長、市委常委……可母親依舊沒少勞心費神。她審視我們八小時以外的交友、應酬,過問我們在外留宿的事由,甚至查閱我們出差返家時帶回來的物品。當我加班回來晚了,她總是倚靠在家門口或端坐在客廳裏等候……母親就是這樣,事事要求我們做得最好、一塵不染。

母親牽引,初心銘記。轉業在江西省公安廳工作20年中,我21次被評為“優秀黨員”“優秀公務員”“最美退役軍人”或立功受到上級嘉獎。

2019年10月1日,我榮獲了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紀念獎章,並作為全國“優秀退役軍人”代表應邀登上天安門觀禮台,出席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紀念大會閱兵觀禮等活動。2021年7月1日,應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的邀請,我作為全國“英雄模範”代表再次登上天安門觀禮台,出席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

從2021年初開始,我擔任了江西省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受聘擔任浙江省新四軍歷史研究會、江西省退役軍人事務廳宣講團特約宣講員,充分運用自身黨史學習的知識積累,我先後為中國科學院、江西省公安廳、浙江大學、南昌航空大學、江西農業大學、上海鐵路局杭州機輛段等單位作報告87場,與3.68萬餘名幹部群眾分享自己入黨42年來,經歷烽火硝煙洗禮,在生死考驗、傷痛折磨和名利誘惑面前從容不迫,以超凡的毅力,堅貞不屈、勇於鬥爭,始終如一踐行共產黨員初心使命的心得體會,受到廣泛好評。

……

儘管我竭盡全力,但在母親的眼裏,我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她總是有操不完的心。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

已白髮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夜深了,不知從誰的手機裏,傳來了朱曉琳的成名曲《媽媽的吻》。我的眼裏再次充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