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好好──記劉振祥《戀戀風塵》攝影展

一切的創造,都是為了改變,一如革命。

革命,有時是鋪天蓋地而來,瞬間摧枯拉朽。有時一時漫天飛雪,飛沙走石,我們茫然失措,所以不明究理。

何止是登台上場高調搖旗吶喊的人,所有的旁觀者無法置身事外,一樣是當事人。俟塵埃落定回望,方知與共同經歷了一場柔性革命,安安靜靜地驚心動魄。

只是一般而言,宥於人性趨利避害,因此往往追隨者眾,勇於逆勢而為者寥寥無幾。膽敢選擇相對一方反其道而行,更是屈指可數。

點點滴滴的回憶無聲無息,看似輕如鴻毛,不斷的積累,也會疊加出擲地有聲的渾厚與莊嚴。

其實,這個展覽只是個楔子。

做展覽的起心動念,乃是如何透過一個與自己同世代的攝影師之眼,以其兼具紀實性與藝術性的作品,採取未來的眼光回望過去。

劉振祥(1963年-)正是最佳人選,因為他一路創作不斷,深入新聞攝影、劇場攝影、電影攝影領域,橫跨三個世代的人,正是經由他的影像,形成對台灣社會與文化發展史的共同記憶。

隨著台灣新電影四十周年到來,許多改變台灣影史以及刷新國際影壇對台灣電影評價的經典電影,紛紛再被重新盤點,《戀戀風塵》自然名列其中。

依照西方傳統,爬梳歷史脈絡,往往以三十年作為一個斷代。因此若以電影《戀戀風塵》為例,理應是以殺青的1986年、香港上片的1987年、法國首映的1991年為節點來回顧更適切。然而再訪戀戀,《戀戀‧好好》的策展理念,卻是採取純然採取「劉振祥觀點」為核心。

初出茅廬,首次參與電影攝製,擔任劇照師的劉振祥,當時身兼司機。因此日復一日離不開劇組,註定總是第一個到場、最後一個離場,不動聲色地不斷跟拍也成了日常,這段奇特的生活,從而構成他個人生命的轉捩點。

無獨有偶,當侯孝賢為《戀戀風塵》扼要加註時寫下:「生命就是生活」,這不啻也成為劉振祥的寫照。

他以相對又互補的觀點,選擇性的按下快門,紀錄呈現了戲裡與戲外、真實與虛構、理性與感性之間,許許多多不可逆又無可取代的瞬間。他於是創造了入鏡又出鏡的平行時空。

而這些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 1908-2004)所謂出自「決定的瞬間」(Images a la sauvette)的影像,亦復決定了我們對此片的視覺印象,進而成為時代容顏的經典象徵。隨著電影發行,自島內到國際,《戀戀風塵》深入人心的映像,就正是劉振祥側拍的影像。

美國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1977年在名著《柏拉圖的洞穴》(Plato’s Cave)中有此論述:「介入者無法記錄,紀錄者無法介入」,闡述了紀實攝影的微妙與奧妙。劉振祥扮演的角色,正是這樣一位關鍵紀錄者。

作為在場的當事人,劉振祥秉持另類觀點,以靜態影像為見證,形成了不可多得更不能錯過的交互文本(intertexts)。

正由於此,在為數眾多的照片當中篩選展品,用的是成雙成對的原則。依據的理路,並非隨著劇情繁衍,而是如何能彼此對照、互為表裡、互為參照,成為交互文本(inter-text)。

畢竟展覽不是電影的紀念物,一如當初劉振祥的影像,不是電影本事的配圖,並非照本宣科的副產品,而是自成格局的有機體,如今回顧,這樣自成一格的代表性,更是昭昭然。

從按下快門拍下第一張照片起,《戀戀風塵》中的人事地物,便落成了永恆的映像。不論是素人或者資深演員們,從辛樹芬、王晶文、李天祿、林鉅,到吳炳南、林揚、梅芳、陳淑芳、楊麗音等人;劇組侯孝賢、吳念真、李屏賓、杜篤之、黃健和、陳懷恩、王耿瑜等人;甚至是探班的陳庭詩以及一旁看好戲的路人,皆已化作全面解讀影片的具體詳實物證。

假使討論台灣電影史,侯孝賢、楊德昌乃至於鍾孟宏已然不可不談,且容我這麼說,那麼在論述他們,自然不能也不該遺漏以劉振祥的劇照作為文脈來闡釋。

「鄉愁的苦澀,成長的記憶,青春的眷戀,生命原來就是生活。」《戀戀風塵》為片裡人生如此下了註腳。三兩句話看似簡簡單單,卻能道盡人間多少事故與故事。畢竟生活時時刻刻都不簡單,因為生命從不簡單,戲裡戲外,一點都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