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戈爾巴喬夫：那位古道熱腸的慷慨老人--BBC俄羅斯主編回憶跨越23年的四次專訪
那是2013年3月，我在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戈巴契夫/戈巴卓夫）位於莫斯科的智庫採訪他。半個小時後，這位前蘇聯領導人宣告「Vsyo!」（完成！）他站起來，但似乎不急於跟我們道別。
於是我們繼續聊天。戈爾巴喬夫先生當時剛出版了最新一部回憶錄，他以這本書向亡妻賴莎（Raisa Gorbacheva；賴莎·戈爾巴喬娃）致意。她在1999年因白血病逝世。
他倆結婚將近46年，從他溫柔的描述，戈爾巴喬夫顯然深切懷念著她。
他把書拿給我看，第一頁是賴莎去世一年後，戈爾巴喬夫所寫的日記。
他寫道：「我的人生失去了主旨。我從未有過這種極其孤單的感覺。」
但戈爾巴喬夫逐一介紹書中賴莎的照片時，他的雙眼炯炯有神——那些度假隨影，家庭照，她陪伴著他公務外訪的照片，還有兩張他的至愛：米哈伊爾與賴莎1953年結婚前夕拍攝的照相館肖像。兩人在照片中就像好萊塢電影明星一樣。
當戈爾巴喬夫與我在翻閲書本之際，攝影師瑞秋（Rachel）在打量著房間一角的那座大型鋼琴。
她問戈爾巴喬夫：「您能彈這琴嗎？」
他回答：「不用，它自己會彈！」
我們都笑了，但他沒有開玩笑。戈爾巴喬夫走到鋼琴前，按了按鈕，鋼琴的琴鍵忽而生龍活虎。
他說：「這是蕭邦（Chopin）。」然後帶著厚面皮的笑臉，開始裝作是他在彈琴。他再按了按鈕，鋼琴靜了下來。
他再說：「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當作普通鋼琴來彈奏。你們有人懂彈琴嗎？」我告訴他我會。
戈爾巴喬夫說：「請坐，彈點什麼。」
這有點突如其來，我得迅速反應。我該彈什麼曲子？一位前任強國巨頭會欣賞什麼樣的樂章？《回到蘇聯》（Back in the USSR，英國披頭士樂隊作品）嗎？還是《謝謝您的回憶》（Thanks for the Memory；1938年鮑勃·霍普作品）？保險起見，我還是彈起了俄國經典《莫斯科郊外的晚上》（Moscow Nights）。
彈著彈著，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戈爾巴喬夫開始跟著琴音高歌，而且音凖甚佳。唱畢此曲，我問他還喜歡哪些歌曲。他點唱蘇聯戰時名曲《漆黑的夜》（Dark is the Night），它訴說著前線士兵對家中嬌妻的思念。
戈爾巴喬夫唱著：「在黑夜裏，我知道親愛的你醒著。」
「坐在嬰兒搖籃邊，你悄悄抹去眼淚。」
「我如此愛慕你深邃的眼睛，多麼盼望兩唇相印。」
然後，這位幫助終結冷戰的人展露笑容，是個很燦爛的笑容。他說：「賴莎很愛聽我唱歌。」
就這樣短短一句話，戈爾巴喬夫所透露的個人信息比整個採訪都要多。
俄羅斯有許多人批評他從前如何治國，責怪他讓蘇聯倒台。但隨著這些話還有那個笑容，他變成一位古道熱腸的體面人物，深愛著他的妻子，對她的逝去感到不知所措。賴莎就是他的一切，在書中如是，在他辦公室牆壁上懸掛著的照片如是……在他的音樂中如是。
我首次跟戈爾巴喬夫見面是1996年5月，也就是蘇聯解體四年多之後。當時他試圖在政壇上捲土重來，在俄羅斯聯邦總統選舉中挑戰葉利欽（Boris Yeltsin）。那時候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當助理新聞製作人，攝製隊在俄羅斯南部跟拍他的競選活動。
能見到他本人讓我很雀躍。十年前，我受到他的啟發，在大學報讀俄語。戈爾巴喬夫在1980年代中期崛起於政治舞台，高呼perestroika（重建）與glasnost（公開透明）。他是世界前所未見的蘇聯領袖。他年輕，隨和，似乎矢志於跟西方建立良好關係，重振停滯不前的蘇聯經濟。
到他下台的一刻，蘇聯已不復存在。
1996年競選期間某夜，戈爾巴喬夫邀請我們的攝製隊到酒店與他同桌用餐。突然間，餐廳樂隊奏起那熟悉的旋律。
「昨日，所有的煩惱彷彿遠在天邊。」（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如今他們似乎在此停駐……」（Now it looks as if they're here to stay…）
那實在再適合不過。在那次選舉中，戈爾巴喬夫的得票率只有0.51%。
他失去了權力，也沒能重新掌權。但戈爾巴喬夫仍然擁有一樣東西：他的風趣幽默。
幾個月後，當時與我隨團採訪戈爾巴喬夫的攝影師任滿離開莫斯科。維克托·庫珀（Victor Cooper）是一位不凡的得州人，總能讓身邊每一個人歡笑。他沒學會多少俄語，但其中一句他懂的話，鏗鏘有力。
"Samoe glavnoe eto kooritsa!"
意思是：「沒有東西比雞更重要！」
這簡直通行四方。但凡維克托在莫斯科被交警攔停，他會搖下那台薩博班（Suburban，雪佛蘭車款）的車窗，然後以濃厚美國得州口音的俄語朗聲說：「沒有東西比雞更重要！」
那些目瞪口呆的警官通常就會放行。
辦公室裏指派我去給維克托製作一段「再見影片」，讓莫斯科各界友好說上一句祝福。我試著碰碰運氣，給戈爾巴喬夫的助理打電話：戈爾巴喬夫總統願意錄製一段信息嗎？
對方爽快回答：「他同意做這事。」
帶著另一位攝影師，我開車去戈爾巴喬夫的辦公室。
他問：「您希望我說些什麼？」
我給他解釋維克托這位攝影師有多喜歡採訪他，還提起了維克托對俄國家禽的認識。戈爾巴喬夫轉身面對鏡頭，錄製了一段充滿誠意的獨白，最後一句他這樣說：
「維克托，你最清楚不過，沒有東西比雞更重要！」
我簡直要揮自己一拳，確保我不是做夢。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爾巴喬夫（Mikhail Sergeyevich Gorbachev），曾經地球上最有權勢的人，剛給家禽唱讚歌。這太有風度了。維克托·庫珀看到這段影片時受寵若驚，深受感動。
2019年，我跟一位很不一樣的戈爾巴喬夫碰面。那是我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給他做專訪。他展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傷感，就像他感覺到自己的成就被打回原形，俄羅斯要重新擁抱專制主義，東西對抗捲土重來。
在這次訪談中，戈爾巴喬夫回憶他最初掌權的日子。
「我當上蘇共總書記的時候走訪全國大城小鎮看望群眾，人人都說著一件事。他們跟我說：『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無論我們有什麼困難，有什麼糧食短缺，別擔心，我們會吃得飽，我們會自己種糧食，我們應付得來。你確保不會打仗就行。』」
說到這裏，戈爾巴喬夫眼泛淚光。
「我感到很震撼。我們的人民就是這模樣。他們在上一次戰爭中受了許多苦。」
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不是完人，沒有任何領導人是完人。但他是個曾致力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人。他也深切關懷他的家人。
就憑這幾樣事情，我會懇切懷念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xltusRvcK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