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我們與惡的距離有多近?他們要拍「療癒的悲劇」

「大部分人對人性,都有個基本的信賴。為什麼會有壞人產生?一定是有某個環節出問題,他才會變壞、做出這樣過分的事,只是不干我的事,所以我就批評、冷漠、遠觀。」林君陽鏡框後的眼神很銳利,像要在芸芸眾生間,剖析出什麼通則。

公視旗艦劇《我們與惡的距離》,由林君陽執導、呂蒔媛編劇、賈靜雯、溫昇豪、吳慷仁主演,透過一起無差別殺人案,串起人權律師、媒體人員、精神醫師等角色,演出他們的無奈與傷痛;肩上壓的正義太沉重,想放手,卻又是排山倒海的指控,向善的理想太遙遠、與惡的距離太模糊,於是碰撞出的每一道眩光,都直刺觀眾內心。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小奸小惡」

正如每集片頭,再再帶出社群媒體的有多可怕,林君陽直問:「你就是在螢幕後看的人,因為社群媒體的發達,這時你是遠觀、無關的人,說那些話的當時,你沒有想太多,對事件本身的人也許是一種傷害,是不是那當下的惡,其實是發生在你的那些口誅筆伐?」

「譬如小時候在課堂間,多多少少都會有同學霸凌的情況,你是默不做聲的那個,還是因為是同儕的一份子,所以去踹了某人一腳、絆了某人一下?或大家都在做某件壞事時,你也是一樣的共犯者?」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導演林君陽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導演林君陽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公視旗艦劇《我們與惡的距離》,由林君陽執導。(蔡親傑攝)

語調不帶批判,林君陽卻再把大家往惡拉近了一點:「我也有類似的經驗,而且我蠻篤定,大家都有類似的經驗。只是你自己有沒有覺得你在犯罪?過了那段時間後,有沒有人提醒你,那是壞?只要被提醒,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小奸小惡。」

說著他將焦點拉回故事,「透過戲劇,有機會因為劇中故事,讓你靠近某一個事件的人,他們是壞人嗎?你可以比較有直觀的意見在裡面。」

大慕負責人親自下海當製作人 導演從愛情專家變律師專業戶

《我們與惡的距離》,最初是由編劇呂蒔媛進行田調,在訪問40多位律師、法官、記者、精神科醫師等相關人士後,完成初版劇本,並由公視進行招標;彷彿受到某種感召,過去多為投資方的大慕影藝,負責人林昱伶親自「下海」當製作人,並找上瀚草影視總經理湯昇榮,再加上林君陽組成主創團隊,靠著「療癒」的基調,在競爭者中脫穎而出。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人林昱伶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人林昱伶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彷彿受到某種感召,過去多為投資方的大慕影藝,負責人林昱伶親自「下海」當製作人。(蔡親傑攝)

事實上,林君陽在3月共有2部作品開播,《我們與惡的距離》之外,還有浪漫偶像劇《愛情白皮書》,俊男美女們無厘頭搞笑、談戀愛,劇裡同樣有個律師角色,「他們現在都說我是律師專業戶」,但在律師專業戶前,林君陽恐怕是「愛情專家」,曾執導過《愛的麵包魂》、《愛情要不要》等電影、偶像劇,如今要跟觀眾探討惡與人性,回憶當初被找上時,「我也是無盡的疑惑。」

「他很理智,他有科學腦。」談到為何找上林君陽,林昱伶直誇,「一開始我們就有定調,這個題目是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希望找能處理細膩情感的導演。」

儘管過去多拍商業向作品,但私底下,林君陽對於社會議題的關注不曾少過,初見劇本,媒體、人權、司法⋯⋯好幾個議題接連直擊內心,即便科學腦,腦海中也出現了感性衝動,「一開始就很有使命感,這東西我應該要拍吧!」

不只是林君陽,這部號稱「密實」到幾乎不用調整,同時「感召」許多人的劇本,在團隊每個人心中,也分別激起不同的漣漪。

觸動內心的不只人性掙扎,還有「思覺失調症」

「因為我當過記者,在採訪、安排工作的過程中,挑戰人性上的事也是常常發生。」製作人之一的湯昇榮,如今在業界被喚作「湯哥」,湯哥初見劇本,腦裡想到的,是多年前的掙扎,「那個人就是不想被拍,你還是得拍,我自己常常有這種經驗,再來是加害人家屬這塊,我自己拍過很多,他們是很無辜的。」

「是自己的親屬,但在某些事情上,他們是無計可施的,」皺起眉頭,湯榮昇苦笑,笑裡有滄桑跟歷練,「有時候很多報導會把這個(焦點)放在上面,因為是家屬,就要背比較多責任。」

另一個碰觸到湯哥內心的議題,則是「思覺失調症」,這個常被誤指為人格分裂的精神疾病。「我以前採訪過(患者)、跟他們互動過,我有個家人也是類似症狀,一直覺得很難碰觸,或找不到怎麼看待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去親近或疏遠。我跟患者在一起時,會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跟他們相處,想說很自然,但心裡還是很害怕的。」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人湯昇榮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人湯昇榮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人之一的湯昇榮,如今在業界被喚作「湯哥」,湯哥初見劇本,腦裡想到的,是多年前的掙扎。(蔡親傑攝)

林昱伶則同樣,最初被顯性的媒體亂象、司法弊病吸引,「但實際往裡頭深究,思覺失調症這塊,是一開始不會那麼顯性,卻是最感觸的一塊,我也是有很親近的家人有這種狀況,很清楚青春正盛的人得到這種病後,後續是怎樣的狀況。」

於是深受感召的主創團隊,為全劇定下「療癒」的基調。林昱伶說,一開始講的,可能是整個影片的調性、質地跟顏色,然而隨著逐漸完成,她心中,連療癒都有了不同面向,「真正療癒的是要回到『角度』, 我在這齣戲裡,看到每個人不同角度所呈現出來的,不管是辛苦、為難等等,光有這樣過程,對我就很療癒。」

為什麼會有悲劇?──談「悲劇」的療癒力量

「我覺得悲劇就是有療癒的力量。」林君陽說著,引用起編劇理論,「為什麼會有悲劇?是因為你覺得這些人比你好, 有個人救了一隻貓,我們會認為這是好人,好人要有好報,這是直接的善惡鑑定,但為什麼他會這麼慘?這個過程會讓你感到疑惑,對人物感到難過。」

「但當一個悲劇完成,真正的悲劇、嚴肅的悲劇,你最終會得到一個救贖,那個救贖就是戲劇的療癒⋯⋯我們都很容易貼標籤,我是誰、你是誰、加害者、被害者,但看劇的過程中,會模糊掉這個界線,而模糊的過程中,好像這個世界就沒有那麼簡單、沒有那麼善惡分明了,了解這個過程後,就會有種好像自己變好的療癒感。」

「而純粹就戲劇來講,你看一個真正的悲劇,尤其最後每個角色走到一個狀態的時候,好的戲劇最後還是要有一個救贖,不一定是每個人都happ ending,可能是走向毀滅,但你看完會得到一個東西,角色死了、過去了,但你帶走一個東西,讓你沉甸甸的,而且感覺人生有被昇華的感覺,我覺得這是應該要做到的事。」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21日舉行記者會。(蔡親傑攝)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21日舉行記者會。(蔡親傑攝)

要建構出療癒的多元角度過程,自然不是輕鬆的事,林君陽坦言。包括媒體、律師、精神科醫師等,相關顧問找好找滿不用說,演員也各自做足功課。(資料照,蔡親傑攝)

「這個劇,其實每個人都挺苦的。」湯昇榮說著,則引用起佛家語,「你有沒有聽過『苦集滅道』?當事情苦到一個狀態時,你會失去理智的,會把所有的好心都打壞。」

「但你會看到一個力量在支撐他們,可能是互相的理解、再往前走 ,這是療癒,我覺得看到一些人,努力在改變自己生命的悲劇,這些角色的任何一種努力,讓自己走過痛苦,或協助別人走過痛苦,對我來講有一點生命的力量。」

要建構出療癒的多元角度過程,自然不是輕鬆的事,林君陽坦言,寫實劇要達到一個門檻,對觀眾才有說服力。於是,包括媒體、律師、精神科醫師等,相關顧問找好找滿不用說,演員也各自做足功課,如飾演電視台主管的賈靜雯,就親自到電視台參與編輯會議、進副控室實習,飾演法扶律師的吳慷仁,也勤讀參考資料、到法院旁聽。

「好真實喔,我們做出一個律師真正的面相。」 林君陽用理性的語調讚嘆,同時指出,這位律師在劇中,將因為替殺人犯辯護,而與家人爭執,對此他則再拋出質問:「一個律師不代表就是道德領袖,可能很會辯論、在法庭上打勝仗,但私底下,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可以說是心口不一的兩面人嗎?不一定,每個角色都有這樣的面相,法扶律師可能很孬,可能不是完全那麼篤定。」

台灣準備好面對這部戲了嗎?林君陽有信心

日前試映會上,雖然曾有人質疑,在鄭捷離去不久的現在,台灣是否準備好面對這樣的戲劇?但對開播後將收到的反應,3人卻都滿懷信心;儘管在劇中,由賈靜雯之口說出:「(新聞)觀眾只有7歲智商」,但回到劇外,林昱伶認為,這樣的擔憂,「太小看台灣觀眾了。」

林君陽則說,批判一定會有,「但我很樂觀相信,大部分看的態度,跟我們會是接近的,我們也對這些角色不一定認可,也沒有想對他說太多話,但需要去理解它本身背後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蠻有把握,你如果真的來看 ,你會知道我們想做的是什麼。」雙眼依舊銳利,林君陽滿懷自信地,向所有觀眾遞出邀請函:「我們要做的事有爭議,但我們很小心處理,讓他是在可以理性溝通、可以感性觀看的過程;若真的來看,很有把握不會歪掉,不會過度批判。」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左起導演林君陽,製作人湯昇榮、林昱伶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20190321-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左起導演林君陽,製作人湯昇榮、林昱伶21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公視《我們與惡的距離》導演林君陽(左起),製作人湯昇榮、林昱伶。(蔡親傑攝)

相關報導
「真實故事堆疊起來...」 探討無差別殺人、被害者與加害者心境 公視這部劇要台灣社會直接面對
專訪導演畢贛:電影是大家瞭解我的捷徑,也是親人瞭解我最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