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張亞靜3】蔣伯欣要求學生一輩子當他的地下情人 受害學生無法持續學業

小菲說藝術圈的師生關係緊密,職場上遇到的都是同學、老師。
小菲說藝術圈的師生關係緊密,職場上遇到的都是同學、老師。

性平調查委員有權建議老師的處分,然而性平調查屬於行政程序,委員並非法官,且事涉多人名譽與工作權,量刑相當艱難,比例原則、心證形成也難有客觀的標準。然而,若一段師生戀可能摧毀一個學生,罪與罰如何衡量?

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老師蔣伯欣在2019年性平調查後自行離職,當事人們並未被直接告知調查結果。今年當事人們發布網文「前台南藝術大學教授蔣伯欣事件」,才耳聞當時的懲處結果為停聘3年。

安妮(化名)是網文中的案例一。她大學二年級時與蔣伯欣逐漸熟稔,接著被載到海邊,遭親吻、摸胸,安妮事後得知對方已婚,感到震驚難受,卻因老師苦苦哀求無法離開。她在證言中痛陳:「到了大三下時,我已身心俱損,再經不起這樣的折磨,最終決定休學。他希望我一輩子當他的地下情人,我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樣的關係裡,也沒辦法再承受他在性上的不斷索求。他在性上不負責任的態度更常讓我不知如何應對,如進行性行為從不使用安全措施、買避孕藥要我吃,吃了以後還有副作用,他知道後責怪說是我的問題,讓我苦不堪言,即便當時我真的很難受,卻也不敢要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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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擔心安妮仍處於強烈情緒風暴中,但她勇敢接受我們的通信採訪,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是從北部一個人來南部念書,沒有機車,也沒有很熱絡的人際網,又剛剛結束為期一年多分分合合的戀情,身心狀況特別差。」「我認識他時剛滿20,由於我家庭成員單純,父親是公務員,只有一家三口人,我高中又念住校女校,因此我對男生比較沒有了解,也沒有太多防備心。」

「我還在學校到剛離校時,是相信他所說的—我是他唯一一個意外,直到離校幾年後,因朋友在學校念書聽到一些蔣的事情,我才知道蔣根本不如他所言。曾經他是我信任的人,沒想到只是滿口謊言的騙子,我實在沒有必要幫他隱瞞。」

蔣伯欣。(翻攝臉書)
蔣伯欣。(翻攝臉書)

我們從文字無法準確判斷安妮的情緒,但她數度欲言又止:「在老師與學生的關係裡,很多時候我真的只是單純想請教課業上的問題,但他總是想入非非…」「像是邀我看藝術電影,實則是另有所圖,因為電影內容相當腥羶色。」從網文及信件描述,可推測安妮曾出現解離症狀,並在看了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後才較能明白自己曾經認為的「愛上老師」,實是「誘騙青澀女學生」。

安妮從南藝大休學後考上其他學校,試著繼續學業,問安妮,過程是否特別辛苦?她回覆:「我到其他學校只要看到男老師特別看我,我就會覺得不舒服。」男老師成為心魔,她無法完成學業。

即便關係結束,傷口仍在持續流血,明顯影響學生受教權。何況藝術圈狹小,相關科系學生畢業後也難逃老師影響。

藝術圈狹小 利害關係影響至深

網文中的案例二小菲(化名)與我們約在北美館拍照,她在南藝大就讀時也多次遭蔣伯欣以言語、肢體碰觸暗示,並藉故邀約單獨校外見面,趁機試探。她歸納,蔣伯欣專挑獨來獨往、個性內向、身材高挑、大眼睛、外貌姣好的女性。她記得接受性平調查時,有委員詢問:蔣伯欣若因為這件事情被解聘,妳會不會覺得很可惜?她記得當時回答:「一個老師敢在校園裡對學生做這種事,就已經是拋棄學術專業。難道損失一個女學生就不可惜嗎?」

小菲氣憤起來:「我看到有人在靠北藝術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情欲不是自然流動的嗎?我心裡想說,老師跟要打分數的對象談戀愛,這跟收賄有什麼兩樣?」她記得有個學期修蔣伯欣的課,坦承當時大半學期都在蹺課,「那堂課我最後拿到的分數是94分,另一個很認真、報告做得很好的同學也不過就拿到89分,雖然我好像是受益者,但我沒有這個意圖,卻明顯知道他給的分數完全不公平。」

藝術圈#MeToo之所以特別難發聲,原因在於師生間的緊密合作從學院延伸到產業界。「台灣只有三間藝術學院,學生畢業後勢必流入藝術產業,不管是藝術媒體、畫廊、策展工作,碰到的都是同學、老師。他們要找專業學者背書的時候,當然是找以前的指導教授,老師也可能跨領域變成策展人,或是藝術獎項的評審,老師又再把這些學生送進他自己策的展,或是評審獎項裡。因此,占據高位的人會獲得很多包庇,底下的人也會下意識覺得不能得罪他。」

「(受害者)發聲的話,不只得罪一個老師或某個美術館館長,可能還會得罪客戶、老闆、甚至身邊的同事,同時也是他們提攜的後輩。這個圈子非常狹窄,你每天看到他們在Facebook上面互相tag、互相吹捧,就會知道這些人的綁定是很深的。」

藝術工作者中,女性比例遠高於男性,父權結構卻無須遮掩,赤裸裸肉眼可見,「尤其是畫廊圈,像我面試過的一些公司,老闆也不諱言地說,如果妳的照片不夠好看,我不會找妳來。」即便年長女性居於上位,仍可能要求女性下屬忍受性騷擾。小菲舉例,她曾在一家畫廊工作,女性主管「會特別安排外型不錯的同事在最靠近辦公室門口的位置,要求臉上隨時都要掛著微笑,讓客戶、同行進來時感受到友善。我心想,我不是來當服務台或禮賓小姐的!」她應徵的職務是行政人員,事實上處於性騷擾高風險環境,「大家一定聽過一些傳聞,例如被客戶吃豆腐的話,是不會有人幫妳解決的,能夠接受再進去。如果站出來,勢必要犧牲掉未來發展的可能性。」

建立支持網 妥善輔導充分溝通

小菲當年沒有與老師發展關係,但她能同理安妮的感受,認為學校應該要提供心理輔導資源與安全支持網絡,「雖然已經滿18歲,可是還是涉世未深,當初跟老師合意交往,真心付出一段感情跟時間,可是事後發現完完全全是被騙了,受到的情感傷害是更重的,要花很多時間走出來。」

修法後,一對多、師對生的性別事件均需擴大、併案調查,且調查委員需全部外聘,避免師師相護。立法委員范雲解釋,關於成年師生戀,原本〈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準則〉已有規範,此次修法差別只在於將子法中的條文加入母法,且需涉及利用不對等權勢關係。她指出,美國在#MeToo事件後,大學院校中目前有52.51%的學校並沒有對師生戀進行規範;有條件禁止師生戀的有18.62%,完全禁止的有9.79%。她舉例,國外某些學校要求師生戀一旦發生需向系所通報,「透明比不透明好,報告之後你們的專業關係就改變。」

立法委員范雲曾對國民黨立委陳雪生提告性騷擾。(蘇立坤攝)
立法委員范雲曾對國民黨立委陳雪生提告性騷擾。(蘇立坤攝)

助理K提供國外經驗:「很多事情沒有嚴重到要告到性平會,例如在課堂上調查學生是否有性經驗,這種不恰當的教學內容告到性平會太勞師動眾,應該有一個合理的溝通管道,美國的大學有town hall meeting(市民大會),系上也會定期發問卷讓大家寫。台灣人不一定適合這種形式,也許匿名比較願意講,學校可以考慮如何促進溝通,包括師生互動、教學內容、歧視、性別平權。」

性平路漫漫 加強文化情感教育

「愛情本身是自主,可是我們要處理的是因為權力關係、使得這個同意本身無法是真正的同意。雖然也有男老師和男學生、女老師和男學生的例子,但通常還是男教授跟女學生,我們在文化和情感教育上也要努力,從這種偶像崇拜中解魅,更建立愛情的自主性和平等的關係,這是女性主義要繼續努力的。」范雲說。

問她有沒有話想對受苦的學生說?范雲彷彿回到台大社會系老師的角色,語重心長:「我們女性從小被教育成要在乎別人的評價,要有禮貌,當個好女兒、好學生,結婚後當個好太太、好媳婦,永遠都是她跟別人關係的角色,對自己的感受缺乏自我肯認。一個女人要『上嫁』,透過好的婚姻關係取得更高的地位,這樣的文化一直都存在,所以女性會習慣找一個比她更高、更強、更權威的人,一個男老師才會產生這麼大的魅力。性別不平等不只是機會不平等,也有對女性自我的壓抑,這是一個滿深層的性別、心理學議題。」

整場採訪中,小淨唯一一次流淚,是說起#MeToo運動發生後:「我收到助理K的信,她在信中跟我道歉,我非常非常難過。我們都是很善良的人,為什麼在自己還懵懂的時候受到這種操弄,被操弄到要互相跟對方道歉?她很自責,我也很自責,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自責?為什麼真正該自責的人沒有在自責?」#MeToo運動拉起一條線,讓她與其他受害者首次真正站在一起。她在證言中說:「說出這件事,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們都是張亞靜,沒被拍裸照的張亞靜。」

也是在2年前,她生了一場大病,「我收到非常多鼓勵和善意,會覺得自己很珍貴。以前我會一直想要去take care別人的感覺,現在我比較篤定,清楚知道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人。」眼淚流淌,心裡的傷口開始結痂,終於懂了那是成長的痛楚與印記。

★《鏡週刊》關心您:若自身或旁人遭受身體虐待、精神虐待、性侵害、性騷擾,請立刻撥打110報案,再尋求113專線,求助專業社工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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