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啞巴舅/楊念文

楊念文

我的啞巴舅,天生又聾又啞,他是我母親的弟弟,卻和我母親沒有血緣關係。他是從小被抱養的。而他的養父母,也不是我母親的親生父母,我母親是他們的幹女兒。

那是在解放前,有一戶李姓夫婦和我姥姥姥爺同在一條街上開店鋪做小生意,兩家關係很好。李家夫婦沒有生育,就認了當時年齡尚小的我母親為幹女兒。

後來,為了彌補沒有孩子的缺憾,李家夫婦又托人從遙遠的外鄉抱回來一個還在繈褓中的男嬰。到了該牙牙學語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孩子是天生的聾啞兒。本來那戶人家一大堆孩子,任由他們挑選,他們通過中間人抱回了這個最小的男孩,沒想到竟然是個啞巴。真是造化弄人!

夫妻倆只好認命,把這個可憐的孩子視同己出,疼愛有加,呵護備至。男孩慢慢長大,儘管不會說話,卻聰明伶俐,精明能幹。養父母給他取名“進財”,而村裏人都叫他“啞巴”。因為是我母親的幹弟弟,我們姐弟幾個都喊他“啞巴舅”。

在貧困的農家長大,又有殘疾,啞巴舅沒有討上老婆,一輩子單身。一些本是女人們擅長的活計,啞巴舅都會幹:喂豬養羊,燒火做飯、縫衣補襪,無不精通。在養父母年老體衰之後,啞巴舅更是充當了兒子、媳婦、女兒等多重角色。養家糊口,照顧老人,啞巴舅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雖然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抱養的,但養父母從來都是他心目中最親的親人,對兩位老人特別體貼。十裏八鄉沒有人不誇啞巴舅孝順的。

我記事時,啞巴舅已人到中年,印象中他有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濃濃的雙眉,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樑。他不太愛笑,偶爾笑的時候,讓人感覺很和善。當年流行日本電影《追捕》,總覺得啞巴舅和男主角杜丘有些許相似。

那時,農村已包產到戶,我家缺少勞力,每到農忙時節,和我們不同村的啞巴舅經常趕來幫忙幹活。啞巴舅勤快、能幹,從不偷懶,不怕髒不嫌累。刨土、施肥、犁耕耙拉,樣樣都是好把式。啞巴舅拉起裝滿糞肥的板車,健步如飛;掄起笨重的鐵鍬,虎虎生風。焦陽似火的日子,他會把粗布褂子脫掉,露出黝黑黝黑的肌膚,健壯無比。那堅實的身板、黑黑的臉膛,真像一尊古銅的雕像。

對這個不言不語的壯勞力,村裏的人都讚不絕口,都說啞巴真能幹,你家攤上這門親戚真是你們的福氣。他們不知道的是,啞巴舅不單是地裏的農活積極主動地幹,一回來就拿起笤帚打掃院子,或者是清理豬圈,一刻也不閑著。啞巴舅每次來我家幫忙,母親總是殺雞宰鵝,張羅一桌子菜,招待她這個不會說話的弟弟。父親拿出珍藏的白酒,邀請左鄰右舍大叔大伯圍桌共飲。啞巴舅的酒量不大,但他喜歡喝酒,他和飯桌上每個人劃“啞拳”。每當喝到滿面紅光微有醉意的時候,一向沉穩的啞巴舅就一改常態,變得異常活躍,像個孩子似的,笑容可掬,嘴裏哇裏哇啦,似乎有許多許多話想說。儘管無法表達,但我猜想,那是他寂寞人生中少有的歡樂時光吧。

啞巴舅喜歡小孩子,喜歡我們幾個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甥外甥女。見到我們,經常笑嘻嘻地從衣兜裏掏出大把的糖塊給我們吃。

啞巴舅不會讀書寫字,卻心明眼亮。他老實本分,任勞任怨。然而,人善被人欺,聽說有一次因為有人想多占他家的承包地而起了爭執,他被人摁在地上打了一頓。在村子裏他常常被人欺負,只因他是個啞巴,只因他沒有親兄弟扶助,只因他是從外鄉抱養來的,只因他的養父母年高體弱。每當此時,他的苦痛,他的委屈,他的不平,何人可訴?老天太不公平了!

我不記得啞巴舅最後一次來我家以及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後來我上高中,上大學,參加工作,娶妻生子,離家越來越遠,故鄉的消息越來越少,故鄉的人和事越來越模糊。再後來,聽說啞巴舅的養父母在很短的時間內相繼去世。母親打電話說,啞巴舅哭得死去活來,撕心裂肺。我無法想像一個聾啞人如何嚎啕大哭,但那難以言說的悲傷讓我內心無比酸楚。

在這個塵世上,最疼愛他的人不在了,無依無靠的啞巴舅也慢慢變老了,聽說,他六十多歲時遠赴西鄉尋找親人未果,被好心人送到了當地養老院。

我的父母曾多次托人在陝西一帶打聽啞巴舅的下落,一家人想去探望他,把他接回來,但最終沒有消息。

歲月悠悠,時光飛逝。如今,我父母年事已高,如果啞巴舅還健在,當年健碩魁梧的他,也應該是老態龍鍾的耄耋老人了。或許,他正在孤寂的日子裏慢慢消磨他的風燭殘年;或許,他已經被埋在異地他鄉的地下,成了孤魂野鬼,遊蕩於荒野。

無論歲月如何消逝,無論時光如何流轉,啞巴舅,是我永遠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