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嬉皮年代

「顏艾琳,生於台南下營顏氏聚落,來台北受教育後,一路遇到貴人師長,因此習得文學跟編輯技能。一個活得像魏晉時的嬉皮。玩過搖滾樂團、劇場、《薪火》詩刊、手創、公共藝術、農產傳播,極端天秤,狂狷古典。」這是我最短的簡介。一個看過的海外詩人說,你怎麼可能經歷過嬉皮年代?那是你剛剛出生的時候呢。我笑著說,在成長過程的1980到1990後期,是我的嬉皮人生呀。

被文學馴良的太妹

大環境的風起雲湧,文青少年難免會受到吹風雨淋,應了那時代的勵志口號,「感謝風呀雨呀,灌溉了我們的成長,讓我們更堅強。」1980年代前期,國小國中是自我對書寫的覺悟,13歲投稿上刊台北縣救國團中學生期刊《青年世紀》,賺了人生第一筆稿費,自此開始鬻文生涯。到了80中期,因為國中都在讀文學書,練習寫多種文類,在週記、作文、公民作業寫小說、評論、散文、古典詩詞、 新詩,因此學業普普,考進省立海山高級工業職業學校,志願填模具科,以為模具就是玩模型。後來才知道,模型是模具做出來的精密玩具。而模具原名應該叫射出成形模具,是台灣自1960年代就很厲害的中小型機工產業,至今高端模具仍是台灣工業強項,可說從家庭工廠的黑手轉變成機械大廠,我的同學跟學弟妹的出路,讓後知後覺的我覺得驚訝。

念海工這三年,我很省力地念學科,術科是團隊跟個人分工打成績,因我們是台灣第一屆高職招收模具、機工科的女學生,老師對女生在機械操作上放水通融。

但高職學科涵蓋機械力學、函數、微積分等,堪比大學專業科系,誰說高職比高中好讀?通識課還有電力工程基礎、基礎木工、製圖、鑄工灌模……那些有看無法懂,讀了也搞不懂的理工,基本上我是得過且過,放任自己隨便讀,目的只有拿到高職畢業證書,打算轉考大學。沒想到我這種極端放鬆學程,玩社團、搞刊物、追作家的熱情,讓我進修文學的功力三級跳。因為我對感興趣的事物很用力,積極參與藝文社團,展開了嬉遊的輕狂時代,也奠下日後從事編輯出版、各種大小型活動的企畫執行能力。

我就是一個可以很宅又躁動的雙性少年,在家失眠讀書寫東西、在學校混社團聽西洋流行音樂兼補眠,組熱門搖滾社又跟建中生搞地下刊物、在舊書城跟二手書店淘絕版詩集、穿梭美術館跟大小藝廊看展、晚上混舞廳當舞后、代表學校參加藝文活動、報名兩個重要的文藝營、年紀輕輕就加入了薪火同仁詩刊社,透過校刊社採訪跟薪火詩社的活動,得以接觸文學大家、學習到編輯跟寫作的技藝……在升學與興趣當中激烈搖擺。從高一到畢業,班上四十名學生,我大多在倒數五名內,因高二玩太兇,升高三還留級補考。補考前遇到樂團貝斯手,他已留級一次,再沒考好就變五專生了。也不知他從哪裡得知,占五十分的複選題跟期末考一模一樣,死馬當活馬醫,趕緊背牢答案,考卷一發,果然賓果,複選題填好,單選題全填3,結果考了65分通過留級考。貝斯手也過了,還好他只當了海山大學生,我們組的孤獨之狼樂團,在學校又狼嚎一年,畢業前還舉行一次公演。

亂入校外的小謎編

高一忙校刊、各種編採、狂讀文學書籍、裝病翹課逃掉電機跟模具術科,還被電機老師點名要露臉到課。適應了社團,卻不適應電子跟機械實習操作,幸好多位老師對我挺寬容,只要交作業、上上課,學期成績就讓我低空飛過,基本上我到校,就為了見校刊社的哥兒們,聊文學跟新詩、交換閱讀的心得、打屁,跟校刊社指導老師學編輯、編刊物。高一校園生活很像盪鞦韆,但是鞦韆盪到最高點,就能看到較遠的前方是什麼路,有什麼風景在等著。我一邊迷路也一邊確定方向。

升上高二,國中母校板橋中山國中的同學通知,希望成立校友會,因此我被召回去開了一次會議。我是國一下學期因為搬家,從土城轉去中山國中第一屆讀到畢業,當初中山只有一年級,幾個班擠在還沒蓋好的地下室上課,首屆生見證了學校從毛胚屋、整地、移除清朝古墓、集體經歷幾次靈異事件、師生團結一心參加比賽、共享八卦與各種風雨的青春期,許多剛從師大畢業才22歲以上的年輕老師,更是投入熱情展開初次的教學生涯,師生感情也非常好。

第一屆人數不多,升上國三特別組成的唯一男女合班的資優升學班、A段班、B段班,那三年發生的事,距離我們才短短兩年不到,高二生哪有什麼條件組織校友會呢?

一走進會場,感覺就是以資優班考上北一、建中、附中、中山女中、景女等人為主幹。因為我在校略有文名,因此也被找去參與。此事開啟我跨入禁書閱讀、台灣史、白色恐怖、跨校聯誼、被白目建中生告白要同居……一窺成人的渾沌社會。只能說,青春的副歌也很精彩;在被搞地下學生刊物《太白》的CC帶領下,我大量接收日本新潮流作家的著作,尤其迷上三島由紀夫,當時在台灣翻譯出版的四十幾本書,幾乎全看了。但是他跟我告白那件事,令我很不爽,因此寫了〈初戀的重逢〉(收錄於《她方》)對他比中指,希望他能讀到。

高二寒假,校方指派我參加救國團北區七縣市高中職文藝營,升高三的暑假,我得以參加聯合文學第一屆文藝營,成為全營隊中最年輕的學員。在這兩個營隊中,我和各地同齡文藝少年少女、博士生、大學生、上班族跨齡對談,發現他們談論的文學主題,我有些早讀過了,譬如莊子、尼采的存在主義,普普、達達、新浪潮主義,鄭愁予、瘂弦、洛夫、席慕蓉,還有一堆詩人作家……大家都覺得我頗早熟,只有我心急如焚,跟古人相比,讀過這些又算什麼?跨校聯誼與兩次文藝營讓我認知,中文系非成為作家的唯一途徑,而在日後選擇了歷史系就讀。

教科書無法教我的事

那年代的文青都是從校刊社、校報編採社冒出來的小怪物。學校需要校刊人才,但父母卻反對孩子參加這類社團。不只海工校刊社的歷任社長、總編老是留級,或因為請公假去執行、涉入林林總總的活動,給師長跟其他同學感覺,校刊社都是一群請公假摸魚、憤世嫉俗的留級生。長大後認識同世代的傳媒人、作家才發現,原來1980年代的高中高職校刊社,都有這種「留級」甚至中輟生,在校內校外卻是風雲人物的傳統啊!

由於海工那一年首次開放機工科、模具科、電工科招收女生,有兩百位女學生進入陽剛的校園,應當是台灣男女性別平等教育的開端。我在高二時被選上社長,帶領編輯的校刊被評選為全台高中職最佳十優,且順利升上高三,打破前四屆的必留級、社長必是男生的雙傳統。那時我的編輯設計也在救國團營隊裡露一手,更在老師辦的編輯比賽中得到第一名,注定日後要成為編輯。

在1996年接觸電腦以前,從校園到大學工讀的號角出版社、東立漫畫出版集團發新聞稿的資料,都是我一手剪刀跟糨糊黏出來的。而這個階段因接觸人面廣大,受到的刺激反而促使我到處看畫展、聽演講,去光華商場、國際學舍、牯嶺街、板橋多家二手書店淘詩集、買禁書。高職三年奠基,中間短暫出社會工作到考上大學,那七八年可說是主修現代文學跟編輯學,副修音樂跟現代詩的快樂時光。

可我老爸看到從前常拿獎狀獎品回家的女兒,變成奇裝異服、滿口說著聽不懂的言語,甚至看到我發表在報刊上的作品勃然大怒。

父親說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要我不得再加入藝文活動跟創作,父女兩大吵一架,奪門而出的我亂走一氣,潛意識裡還是走到南雅夜市的舊書店,面對一片書海才靜下心來,並立下要成為詩人的大願。

吵開了也是一個起點。既然決定了方向,投稿還能賺錢,就不再跟父親要錢買書,也不想成為他在親友面前炫耀的乖寶寶。尤其看到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文學的題材,能上刊投稿的刊物那麼多,所謂作文高手已成訕笑的事蹟,得從文學的幼稚園趕緊跑向聖殿的門口。那種焦慮讓我思考到幾件事:經濟越早獨立越好。因為不靠父母,脫離庇護,行動就更自由,也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時父親的投資多年低潮,光是為了學費跟零用錢,都要看他心情跟臉色。好強又顧及自尊心的我,從十七歲起就不再跟父母拿零用錢,大量閱讀、精進文筆以賺稿費。

1989年秋季,我成為輔仁大學歷史系夜間部學生,班上美女如雲,也有不少性格特異的才女。大三,我與貓女旭瑩、千金美女足足,三個愛塗塗寫寫的同學,組成「強姦文字工作室」,我透過傳媒界大哥大姊介紹,仨女強人接下雜誌與出版社的編採、企劃文案、笑話撰寫,一字一元或稿費特高的專案,賺錢玩樂,不僅開了眼界,收入也比當家教、餐飲店服務生好很多。加上貓女跟足足都會玩,家境不錯的足足一上大學就有手機跟自駕新車,大學四年真是玩瘋了。

可我仍舊沒離開書與藝術。我會衝去草原文學社看前衛電影、自己籌備校園展覽、跟出版社批書賣書、籌辦劇場演出、更大量閱讀、創作發表。潛意識藉由文字、影像、說話、事件等等,把自我切割成「作品」滲入別人的腦袋裡。

沒有讀錯的書與學分

照理說,一個喜愛寫作的女生,從小學的作文高手、國中與老師學寫古典詩詞、高職的校刊社團、大學所讀的科系與工讀經歷,幾乎跟文學無關,應該很難成為作家。但是在不同工作中,我可以發出台灣漫畫界第一篇新聞稿;擔任聯經主編策劃F4寫真集跟周邊商品,能和設計者討論頂出梢、射出成形等開模的精準度、塑膠材質;手工編輯時代版面空了,自己插畫補白、畫美術框……這些都是因興趣而發展出來,累積訓練而運用在職場上的技能。

我時常在演講提醒大家,「生命沒有走錯的路,也沒有讀錯的學校或科系,如果自己覺得可以從中找到樂趣,那麼不妨多學一種知識吧!誰知道哪天會派上用場?」不僅僅是學程科系的選擇,更重要是培養自己閱讀、越讀、悅讀。訓練自己對事物的觀察與判斷,籌備可能遇到各種狀況的知識。只要生命主軸不偏離設定的夢想,讀錯科系,那些種種反而會滋養自己,成為追夢的加油添料。

我一生都在讀書、書寫、編書、買書、賣書,在書的世界找到安放自我的經緯。而這跨越時間、國族、藝術、科普的經緯之間,就是我精神游走的版圖。

一個人終其一生讀書有限,卻能讓我終身成為一個嬉皮,永遠調皮而大膽,看透世事選擇狂狷亦能沉靜。如此,我的嬉皮年代就持續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