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習和生命故事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最近幾年我受邀在醫學院醫學人文導論的課中,跟新進學生分享我的學習和生命故事,希望醫學生在進入醫學院之初,就能夠理解到人文科學在醫學中的角色,從而理解病人的痛苦,關心病人在醫療行為當中的主體性,思考作為醫師的倫理和責任,期待將來醫師可以給病人全人的醫治。

一條越服事越甘甜的路

上課的開頭,我都藉石玉昆著的「小五義」第96回開章詞的一句話分享:「凡人立節立義,全在起初些許一點正念緊緊牢守,從此一念之微,然後做出大節大義來。」

作為學醫者,將來要以醫師濟世救人為職志的,必須首先追尋自己的初心,追尋、認知自己生涯生活的意義跟目的。我也常引唐朝孫思邈在「大醫精誠」所說鼓勵學生們:「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悽愴,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飢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工夫行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范仲淹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良相治國平天下,救民於水火。良醫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然而我自己之所以學醫,起初不是基於什麼偉大的情操,其實是我先父的期待。先父曾任台北市長,偶在應酬喝酒後就在書房裡對著祖父母遺照流淚,說他沒有達成父母的期待當醫生。早年台灣的社會要從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有電氣化當工業化的基礎,父親當時就基於這樣的熱情跟理念,沒有完成祖父母的期待,成為當時最能翻轉家庭經濟生活的醫師。我就是帶著父親這樣的期待學醫。

但這是一條越服事越甘甜的路,一路走來有許多人給我許多的鼓勵,而讓我能夠把學醫學得的醫學,變成有溫度的醫療的轉捩點,是在我擔任實習醫師時,所照顧的一位紅斑狼瘡末期的病人,在疾病末期離世以前,病人念念不忘所感謝的,竟是那個日日陪伴的小實習醫師。他的感謝,猶如在我的火爐當中點了第一把火,從此一路走來,許多我所診療的病人,給我許多的鼓勵、回饋,一再地添加我爐裡的柴火。

一位我治療13年的癌症病人去世後,她的女兒不忘給我寫了一張卡片,報告媽媽的安詳離去,感謝我的照顧,並說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她願「結環銜草以報大恩大德」。我何德何能,能夠受到如此的感謝!

一位孫姓病人,多年來在每年的年終都會給我一張祝福的卡片,最近的一張說:「在我生命中有一盞不滅的明燈照亮著我,有疑問時、挫折時、感覺前面沒有路時,您總是給予我希望與盼望,讓我生命再現充滿喜悅的動力,感謝有你。在這神聖的季節中,祝福你安康喜樂。」

尤其讓我感動的是有一位我照顧了許多年的婦科癌症的病人,即使在病人去世以後的許多年,她的先生都會在重要的節日,在我門診的門外等著我門診結束,跟我問候跟祝福。他的女兒在爸爸去世以後寫了一封信跟我報告,她說:「家父已經在今年7月14日上午於家中安詳辭世,終能擺脫98歲的衰老肉身,去天堂與朝思暮想15年的老伴相聚。感謝您曾陪同守護過我們摯愛的母親,及10多年來對家父的關懷,這分醫護恩情真是點滴在心,永遠感謝。」最後署名是「故友之女」。

我的一位學生給我卡片說:「Celine Dion說,如果上帝會唱歌,聽起來應該就像Andrea Bocelli的歌聲,而我相信如果上帝曾恩寵於我,有許多次他是藉著你來彰顯他的慈愛。」

這些我所盡心、用心服務服事過的人,他們都是在我最初燃起的爐火當中一再的添加柴火,讓我能夠持續的燃燒。

今年是我第47年當婦產科醫師,我年輕時大多數都作產科。有一天在我接生後,我們把小孩擦洗乾淨,抱到產房外面去見爸爸。當這位新手爸爸向前一步,護理人員退後一步,說:「你還不能抱你的小孩。」這位先生說:「不是的,我不是要抱他」。他抓著包著小孩的浴巾的角落,低頭禱告說:「我們將來以你為榮!」

就是簡短的幾個字迴盪在我心中許多年,你我大家何嘗不是帶著父母如此的期待來到世上:「我們將來以你為榮」。

面對生命的出生和終點

在我後半段的行醫生涯裡,主要做婦科癌症服務及研究,並曾擔任第四屆台灣婦科腫瘤醫學會的理事長。1976年我進入馬偕醫院婦產科時,還沒有細分專科,大家都是既做婦科,也做產科,當時被婦產科醫師認為最高境界的就是子宮頸癌的根除手術。我的老師吳震春醫師就是馬偕紀念醫院子宮頸癌根除手術的創始者。

1980年我當總醫師的時候,吳老師在開刀房裡為我畫出子宮頸癌根除手術的重點,並且提示我如何去進行手術改良,讓手術範圍足夠切除病灶,並能夠保留膀胱、直腸的功能。多年後我將馬偕紀念醫院1039個經過子宮頸癌根除手術的病例,分析其後疾病復發的檢討,讓我們能夠做得更好,以紀念我的老師。

由於如此的機緣,我後來轉入婦科癌症專科,也由於照顧癌症病人,我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思考這些問題:生命到底是什麼?我們出生以前、生命以後到底如何?藉由許多病人的生命故事的啟發,學習面對生命的出生和終點。

詩人葉慈的詩說:「我在陽光下抖落我的枝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羅素說:「時機成熟時,我們就會拋棄肉身,擺脫病痛、恐懼和人生的煩惱,逍遙自在,宛如一隻飛回上帝身邊的彩蝶。」

分享我的一個病例:

在2000年的夏天,我帶著即將完成國家衛生研究院婦科癌症專科醫師訓練的六個學員,到美國參加美國婦癌醫學會,並參訪美國西岸的幾個主要癌症中心。參訪結束前,訓練計畫的國際老師,著名的婦癌專家Leo Lagasse教授在洛杉磯家裡設宴款待我們,Lagasse教授當年已經年近70,精神奕奕,臨床上仍極活躍並積極從事援助第三世界醫療的人道醫療活動,極受人尊敬。

晚宴結束時,大家在他家裡的火爐邊閒聊。我向他請教照顧癌症病人的困境,並以我照顧過的病人為例:鄒小姐是第三期的卵巢癌,經過馬偕紀念醫院婦科癌症多科合作順利地手術以後,又做了完整的化學治療,過著五年沒有疾病的生活。第六年當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時,經過檢查,發現癌症復發在肺部。她和媽媽問我這時候治療,我們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我跟她解釋,治癒疾病當然是我們最終的追求,但是在卵巢癌復發的時候,我們需要面對的現實,是治療的目標首在控制症狀、解除痛苦、穩定病情、延長生命,而治癒是比較渺不可期的追求。但是她希望接受能夠承諾有治癒可能的治療,所以去尋求了非正統醫療。不久治療無效,她仍然到馬偕紀念醫院來,我們就在住院中做安寧緩和的共同照顧。

有一天我在門診,護理人員通知我說鄒小姐要回家了,我趕到病房去見她,病人已經躺在推車上,就在病房的走廊,用盡最後的力氣,以微弱的喘息聲,在醫師的耳邊說出道謝和道別。

我請教老教授,當我們自己一再重複面對這樣令人心碎的時刻而無以自處,如何教導在座年輕醫師要投注感情於醫療工作?那一刻,我清楚看到老教授眼眶瞬間泛紅,眼角有晶瑩的淚珠閃爍,我知道我們有相同的經驗和哀傷,然而我不記得他有答案......。

以前我的老師們經常提醒我們在醫療行為當中要抽離感情,以免失去理智。裕隆汽車的嚴凱泰說:「有些人說不能把情感放在任何一個企業,但若不把情感放在企業裡面,我就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用心經營。」行醫又何嘗不是如此?

50年來我藉著許多的生命起落的學習,更深刻的體會這句醫師常會讀到的話:「我們只能偶爾治癒疾病,經常可以解除痛苦,但永遠可以給予安慰。」

我一位英國的病人回去以後寫信給我說:「我們雖然不能把期待寄託於奇蹟,但奇蹟偶然發生,讓人可以活在希望中。」一個醫生最大的困難是在如何不掩蓋病人的病情,卻讓重症者保有期待跟盼望。

號稱有七個腦袋的達文西說:「我一直以為我在學習生活,原來不是,我是在學習面對死亡。」而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德國的馬丁海德格說:「當人與自己的死亡遭遇的時候,真實的自我才會顯露出來。」在這以前人多半在他人眼中尋求自己的角色。器官移植先驅莫爾(Francis Moore)醫師說:「協助人們離開已經不再適合居住的身體,是醫學專業的責任,也是醫師的工作。」

棲息在可安歇的水邊

醫師如何協助人們離開不再適合居住的身體?在生命終點處如何使病人能夠善終、有尊嚴的死亡的抉擇?

台灣有安寧緩和醫療法下的安寧緩和醫療、不實施心肺復甦術、維生醫療的選擇、在2016年通過、2019年開始實行的病人自主權利法,以及一再被提起、探討和討論的自然死、尊嚴死、安樂死,這些都當是社會發展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可以探討、面對、選擇的。如何以「適當的醫療」協助人們離開已經不再適合居住的身體,使生命的最後一程不只是死亡的延長,而是生活長度和品質的選擇。

我在自己成了癌症的病人,才更真實而深刻的體會到我一再跟病人所做的、所講的。我經歷過化療、標靶治療、髓鞘內治療,放射治療,並經歷兩次嚴重危急的併發症,也經過治療後樂觀的期待與疾病復發時心理的恐慌和抑鬱。過去我在無數病人身上看到的疾病和藥物副作用的摧殘與痛苦,我都親身經歷過。藉著與病人分享日本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我已深刻與她們同在:「雁啊,別叫了,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的人啊!」

原來疾病和死亡的背後有許多我們不可知的部分,學習和面對疾病和死亡,是生命成長的最後階段。這是一條試煉之路、恩典之路,更是行醫者珍貴的學習之路,經過這一路的耙理,成為後來我受邀在安寧照顧基金會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棲息在可安歇的水邊:楊育正說再見」,我並跟大家分享了我妹妹寫給我的信,妹妹說:「親愛的二哥,你的文章真的震撼了我的心,但你要知道你是我們兄弟姐妹之中最幸福的,你擁有你所需要的,就像你常說的,你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個太太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更重要的是你能經常陪在父母身邊,你也有機會跟勇氣在父親病重時告訴父親你愛他。」妹妹說:「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父親去世前我最後一次回家看他,我要走了,聽到爸爸在樓上傷心離別痛哭失聲,我想衝上樓去擁抱他,但我愚蠢的怕延誤航班,也太矜持於表達我的感情,我匆匆離開,天哪,下一次我見到爸爸時,他已經在加護病房,這多年來我痛恨我自己當時沒有勇氣上樓去擁抱他,所以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今天我要告訴我所有的兄弟姐妹,我非常愛你們,我就是很幸運能身為你的妹妹。」

我們要如何不要犯妹妹所說同樣的錯誤?要如何把握時間將人生待辦事往前移?

有一天閻羅王看到地獄將空、就找了三個小鬼來命他們獻計。第一個小鬼說:「大王告訴他們沒有天堂,人類就會沒有盼望,最終墮落到地獄。」第二個小鬼說:「不,是要告訴他們沒有地獄,他們就會無所忌憚,胡作非為,最終自會墮落到地獄。」第三個小鬼說:「不必如此,只要告訴他們永遠有明天,人類就會因循苟且,最後就會墮落到地獄。」

我們何嘗不是如此總以為自己永遠有明天!我們要如何把握時間行所當行,將人生待辦的計劃往前移?

我年輕時嘗說:「醫師無知是為無德」。並以之為我的座右銘,以為真理當在知識中求。其後由於與病人的互動與感情的交流,深刻體會應該在醫療當中有愛的交流,把醫療傳道當作自己當背負的十字架,然而只有自己身為病人,受到真正的感動的時候,我才真正的清楚感受到「愛與救贖」是十字架真正的意義。

幾年前我在上課以後,有一位學生提問說:「老師我聽你分享的學習跟生命故事,最後的啟發就是一切的答案就在信仰中,人必須要有信仰對嗎?」我說:「對的,一切的根本就在於信仰,如果你的信仰在宗教層次,那是最值得喜悅的,可以全心倚靠。如果不是,你也應該有自己的核心價值作為你的信仰,可以讓你持守一生,慈悲愛人。」

法國哲學家雨果說:「真理、光明、正義、良心便是上帝,上帝就是光明。」又說:「上帝、靈魂、職責,人類只要信仰這三重觀念就足夠了。我也不例外,這是真正的宗教,我在這種信仰中生活過,我也在這種信仰中死去。」

我們現在也面對著歷史上狄更斯所寫的雙城記時代同樣的荒謬和衝突,混亂的世代正合思考最核心的意義,尤其是醫者藉著許多愛與生命的故事,當學習讓醫學成為有溫度的醫療,這是最接近「愛和救贖」的工作。

藝術大師李叔同的〈將離淨峰詠菊誌別〉說:「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

期待每一個行醫者都能夠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召,是生命的呼召,創造生涯生活的意義與目的,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榮神益人。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初心易得,始終難守。

今年是先父百歲冥誕,謹以我的學習和生命故事以顯父親的言教、身教,並以回應父親的託付,完成祖父母的期待。(本文作者為安寧照顧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