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島嶼樹

去年五月路樹阿勃勒繁花盛放。

今年二月黃花風鈴木喧鬧滿枝枒。

來台灣之前,我的島嶼樹只有木麻黃與榕樹,他們有龐雜的針葉,小圓葉。歲月靜慢的後來,我遊走避風處的木麻林間,迎面有串串芒芒小白花,幾棵較矮的圓叢間,躲藏著狹長的小紅花,島嶼木麻黃樹似乎也多樣細緻,原來大地的精采,是需要一雙發現的眼睛。

曾經,我有一棵刺桐樹,紅花奔放滿枝頭,佇立在關帝廟對街人行道上。花開時節彷彿就在雲朵近空下,迤邐自己的燦爛時光。那姿態,終於像一棵心裡的樹,是國語課本中,生出的:樹的樣子。島上的刺桐後來生病了,幾乎全數消失,我惋惜地,卻也漸漸將它們遺忘在我紛擾的中年養育歲月中。直到前年,踏進孔廟內院,發現了它的蹤跡,真的是刺桐,就一棵,周身是琉璃綠瓦,布幔垂墜似的朱牆矮簷,相攜護衛,幽靜隱世於宗祠。我心生敬畏,又當年如何能躲過那隨風席捲而來的病害?還是,你亦病了,但,秋霜春雨,涵溶靜養,你痊癒了。那,樹猶如此,一生,何曾容易!穿過寧靜,一棵老榕坐鎮於台階高地處,季風迎面,唯有南風春夏,才得佇立停看骨幹盤結,緊緊箍箍,穿牽抱絆,如血管與肌肉鑲嵌互生,我目光尋索那攀緣而上的,靈魂的路徑,是天問之姿,無盡藏。

此時,海岸另一方,木棉花開了。橘紅飽滿,直接撫落臉龐,一點點膠質的黏呼,朵朵分量,是一種有鳳來儀的青睞,我喜上眉梢,拾來深吸,沒有凝香冶豔,漸層推開的美,延伸收束,行止自在。

這一年,我沒將鳳凰花與木棉花,阿勃勒與黃花風鈴木混淆。來自海島的我,對應年少時的民歌歌詞,學生時代的畢業祝福詞,腦海中這繁花綠樹,都燃燒著季節;別離著青春,所有初萌的情,勃發的愛,寄語推諉,總歸那一肩承擔的秋。

春日,我與浪漫紫花的苦楝樹熟悉了,拾起果實瓶中插,是一路散策彎腰收穫的酬賞。結實累累密密的無患子樹,落下時總已乾枯力竭。紅綠幻化垂泫的烏桕樹,開著白色小果實,搖曳,招展嫵媚,我伸手能搆著,但不敢放肆,怕不意扯落,讓生息止歇。唯一一棵筆直的小葉欖仁,是一棵樹最經典的樣態,鳥兒啣泥結草成巢,蔚為奇觀。在我的家鄉,風大,所有的鳥巢幾乎都在屋簷椽間,因無枝葉的互為支點掩藏,所以都橢圓扁平了些。

風,偶爾擱淺在異鄉大島時,葉子飄零在一旁守候的生態池,水面張力,形形色色,立體披覆,有漂浮闖蕩;有瑟縮集結,魚遊其間,上善滋養,各自美麗。想起人們賦予的因風皺面,有意無情,不覺莞爾了。時序推演著天地大美,很簡單,但,我由一個島過渡到另一片大嶼,海洋風動的習氣,仍如春波秋浪間歇來襲,積澱慣性。年歲靜緩,浮生千山,縐褶的一切,都沒能太簡單,幸好有樹,朗朗敞敞,四時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