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綠島朋友戴振翮
戴振翮是我在綠島坐牢時的一位難友,熟悉他的人,都管他叫たしんかく。1988年已經過世了。我尚留有他在87年11月9日寫給我的信,問我「寫綠島」開始了沒有?稍後,我去香港何文田街寓所看他,那時他患了鼻癌,鼻腫如球,擠蓋兩眼,神志尚清,要我從速寫綠島。斷斷續續說,日子久了,激情減了,或多或少,忘了忘了。回台北沒幾天,也是難友蘇友鵬兄電話告訴我,たしんかく走了!
第一次和戴面對面,約在1953年左右,地點在綠島的政治犯大本營「新生訓導處」。我是隨同第一批兩千餘人,於1951年5月17日黃昏時分到達,被編入第二大隊第七中隊。1953年是第一次重新編隊,我編到第五中隊,仍屬第二大隊。戴本來就在第五中隊。
為什麼要重新編隊?從被編入第五中隊的「新生們」(即政治受難者)來看,原來新編第五中隊的新生們,幾乎全是「處」(新生訓導處)部調用的公差,例如:軍樂隊、設計室、福利社、助教室、電機室、軍需室,等等,據說是為了管理上的方便。以往各隊派工時,要先把這些分派在處部公差們唱名出列,分別自去各單位報到,這會影響到同隊新生們的勞動士氣。同是新生,為何不能共患難!被唱名出列的公差們,心情也有影響,不忍、不安。
戴和我相識相熟,應該是從出差助教室開始,他我辦公桌碰巧鄰位。助教們的工作是編政治教材,供教官們上午上課時擇用。下午是補助教育,由助教們擔任。戴擔任國語和數學,我的注音符號是他教的。記得擔任國文的有三位,周景玉教文言文,鍾平山和林宣生教白話文,鍾病假時則由我代打,英文高級班由張志良擔任,初級班由我擔任。涂子麟專門撰寫或整理處長的文稿,王博文和李建中繪製教材,陳正坤是助教室班長,雷大効是總務,陳金柱繕印鋼板,一共十二位,來自全處十一個中隊(缺第八中隊,以女生分隊抵之)。領軍的是一位中校教官唐朝選,據說是位反共義士,被送來綠島以「教官」名義「新生」。若干年後戴在香港告訴我,他出差助教室,可說是力排眾議,多位他的學長難友們都叫他不要蹚這渾水,不要被利用,助紂為虐,小心晚節不保。實情是助教室只有兩名台籍「助教」,另一位是小學教員陳金柱兄,也有人勸他不要參加,他的回答簡單:「這和派去殺豬或磨豆漿有什麼不同?命令我去我當然去。」其實,早在張志良離開綠島前夕,就告訴我同樣的趣聞,唐教官最初徵詢了好幾位出身名校的新生們,希望他們有人願意擔任初級班英文,都被拒絕了,唐奇怪而沮喪,他認為這件事應該和政治無關,是對官兵生以及對自己都是有益無害的事(因為也教官兵)。當時我聽了,有吃嗟來食的感覺。
在綠島坐牢,彼此間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詢問過往,尤其是案情,聊天時被告知多少就多少,說成宣洩最恰當。有次慶生會,例規有限量的酒,戴能抽能飲,我是不煙不酒。那晚巧極,他的睡位(我們睡的是通舖,每人享有的位置只好說成睡位了)被人占了,我的鄰位正好空著,席終人散,戴便搖搖擺擺回囚舍,見自己的睡位沒了,便躺到我的緊鄰空位上來。半夜裡他在我耳邊的枕邊細語不少,妙的是國語多台語少,這應該是他下意識地知道臥榻旁邊睡的是誰。這成了我粗略知道他的案情和家中狀況的祕密管道;我是只聽不答腔,一怕驚醒了他,二怕惹起別人注意,三怕有了迴響可能會讓我知道了他的更多個資。在一個感訓機構裡,知道別人個資是件有禍躲不過的危險事。第二天,他和我似乎全忘了這枕邊細語的事,誰也沒提。但是,在一段日子後的恰當時間點終於被提。
除了每一大隊每隔一兩個月,在教室裡要貼出兩張報紙大的壁報外,處部也辦有一分《新生月刊》。主編是政治部陳振生少校幹事,助教室裡的林宣生是執行編輯,稿件內容比較寬鬆是我們首先在意的,稿酬也是很大的誘因。一篇兩三千字的散文稿費,可以買兩個乒乓球或一條牙膏。壁報社也向我們索稿,政治幹事更是以命令行之。貼在牆上的壁報文章,幾乎全是反共抗俄的制式論文,把小組討論或是座談會上的發言稿整理出來,加上公式般的結論就成。投稿《新生月刊》,我們都是使盡氣力寫出自己的情緒來,但要能放能收,迎合該刊口味,也適合自己興趣。有期《新生月刊》同時刊出戴的〈鳳凰木〉和我的〈弟弟〉。我當然知道他的故鄉是台南,而且曾經去過不止一兩次。這篇〈鳳凰木〉寫得真美,真情、真感人,愁鄉而不膩鄉、思親而不崇親,寫景而移情於人,戀人而著墨於景。這是我第一次讀到一位台籍作家的作品,如果我未識其人而逕讀其作品的話,絕對不會想到對他有其籍貫的認知。這兩篇文章,1962年左右,曾不同日期的在台北新生報刊出。
有次在山上砍草,我和盤托出我對〈鳳凰木〉的看法,他笑笑,他「來而不往非禮也」的說,你的〈弟弟〉寫得也不錯,脫俗,簡潔,尤其是起文起得乾淨,真的是白話:「弟弟小我12歲,在我15歲出來謀生以前,他對我能夠咿咿呀呀的湊上幾句,那也不過是一年多的時光。」我告訴戴,這種寫法是我不知不覺模仿了一位作家寫的,「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位作家是誰?斯時斯地,當然不可明說。如果たしんかく現在在我身旁,我們可以同聲說,是魯迅(1881-1936),是魯迅的散文「秋夜」。當時不說,彼此的心卻因此靠近了些,情誼更滋潤了些。
很多人在自己文章中寫到自己父親,除了愛還有禮貌性或虛假性的尊崇,〈鳳凰木〉中看到了對父親的愛,卻少了例行的尊崇。戴讀醫學院沒畢業便自我輟學了,改當教員自立謀生,這當然是違拗父命。父親要兒子讀醫不是對或不對,兒子不願意奉父命讀醫也不是孝或不孝。這應該是兩碼事,做父親的要兒子讀醫而兒子卻在畢業前夕輟學。我高舉雙手雙腳贊同此舉,戴是聽父命的孝順兒子,也是位做自己本人的堂堂男子漢。
楊逵和我神交數十年,也是たしんかく起的頭。我在〈楊逵的長跑精神〉一文中寫出了我是如何第一次認識楊逵:「有次,戴搗搗我的胳臂說,你看,那就是楊逵!日據時代頂頂有名的大作家楊逵。語氣神祕得很,居然還壓低了嗓門。眼前走過的是一位矮瘦的糟老頭子,貌既不驚人,相更談不上出眾。看那一身裝備,大概是去流麻溝洗澡去。兩手捧了個鋁製臉盆,盆裡的乾淨衣褲上面放了一本國語字典,一條又破又黃的乾毛巾搭掛肩頭上。楊逵叫我一輩子佩服的地方,莫過於他的這本隨身帶的國語字典。最令我不能忍耐的是,這位老同學還滴滴答答穿了雙木屐,木屐卻是兩隻兩個樣,一橫帶,一交叉布帶。戴又立刻關照我,不要和別人提起楊逵的過去,更不要說是誰告訴我的。」不提就不提,在心底可就壓了個楊逵那副德性。
在綠島,戴是受過日本教育影響的高學歷新生之一,可是一丁點東洋味都沒有,更沒有日本人那股大呼大叫和欠身90度的怪禮數。我在綠島總共生活了3212天,和戴相處至少有2000-2500天之久,除了助教室鄰桌之緣,都愛打乒乓和籃球,加上海邊抬石頭或上山砍茅草等早晚勞動,我二人也常配對幹活。他給我的印象是自自然然,值星班長唱名派他公差時,他從無藉故推託。他和我談話時如有人以台語插入,他絕不改以台語應之;他用台語和別人交談,如有不諳台語的人插話時他必以國語回答。在綠島生活,日語絕對禁止。此等種種看來小事,他卻視之為大。有次他向我解釋,這在人際關係中,如同水溝中沙礫,久積而不疏洩,則阻滯,如任其阻滯,不如無阻無滯。此等視之為小事一件!時過境遷,多少年後的此時此地,眼前的沙礫現象,不是仍然多如過江之鯽!
1961年3月間我來台北,隔年他也來,我去看他時,他借住溫州街或泰順街某間親友的房子,白天四處找工作,晚上打地舖睡客廳。不久,考取了邵氏電影台灣分公司當日文翻譯,又不久,去了國華廣告公司上班,究其故,原來邵氏有意調他去香港,他怕警總不放行而洩其身分,於是先著手布局,辭職而考國華。不料,邵氏了解原委後,惜其才而為其擔保,戴終於龍歸大海,去了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先幹日文劇本翻譯,不久陪同老闆多次觀賞日片作同步口頭翻譯,才華被欣賞,被賦以製片職務。
他對我最大影響,是有次談話中,鼓勵我先考進廣告公司,見識世面,了解社會,說沒大學畢業證書沒關係,他雖然在台大醫科讀到三年,但是並沒有被要求查驗證書。我報考三家廣告公司:國華、世界和大傳,筆試皆取,國華在日語口試時未被過關。後來我創辦國際翻譯社(1967)迄今五十年之久,也是他的鼓勵,趁年紀未滿四十,垮了可以再來,我們本來就是零,有什麼可怕。每當我去香港「新聞天地」(該時段我受聘該雜誌社任台灣特派員)述職時,他和我有多次超愉快的小聚,常在九龍油蔴地和旺角附近的一家名叫「雅苑」小館裡談天聊地,無邊無際無心防,小酌、吟唱,雅苑壺中酒,綠島海外情,時哭時笑,常有不知東方之既白,興未盡而不得不走人之憾!
我二人也曾數次作香港西貢水上遊,在棹邊小舟上揀幾色菜,沽幾兩酒,或坐或倚,身邊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好山好水疑是夢,過往今朝都眼前。
後來他自組歐亞影業公司,第一部影片叫《玫瑰戀》,有主題曲〈恨相愛〉,導演申相玉,演員尚未決定。他邀我仔細看了劇本,提供意見。是他自己以筆名「石剛」(他生母石氏)寫的。料不到的事,該片尚未開拍,他患了鼻癌。他生平少病,怎料到,一病就鼻癌,一鼻癌就結束了生命。
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談,たしんかく是我一輩子難得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