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臺灣研究人生:與臺南的朋友・林瑞明初次見面的夏天

這個長期連載專欄「我的臺灣研究人生」已接近尾聲。本回將回顧與筆者交情深厚的一位臺灣人──臺灣文學史研究權威學者・林瑞明先生之間的交流。

兩個「四分之一世紀」的經驗

我之前已回顧過從我突然關心起「臺灣」二字,可說是啟動「臺灣」開關的研究所時期,直到成立日本臺灣學會時擔任「帶頭號召任務」為止,歷時約四分之一世紀的自身臺灣研究活動。從那時算起直至今日,又大約經過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時光。

在這後半四分之一世紀,我當然沒有停止從事臺灣研究活動,反而與更多人見面交換意見,亦曾與李登輝之後的歷屆民選總統──陳水扁、馬英九與蔡英文會面。不過,我似乎無法順利地將這些經驗與前半部分回顧的脈絡串聯起來。總覺得在我的記憶裡,這後半的四分之一世紀與前半的調性有所不同。

換句話說,長期持續至今的連載,現在到了該告一段落的時候。但我仍有一些回憶想留在最後談談。

那是關於我與2018年11月過世的林瑞明初次見面的往事。2019年10月29日的連載文章曾簡略提及一二,在他過世後的隔月,我也曾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撰文紀念。但我還是想詳細地向讀者介紹林瑞明的相關事蹟,於是以該篇文章為基礎,修訂後寫成此文。因為我與「北吳南林」(臺北吳密察、臺南林瑞明)之間的交遊往來,正是「我的臺灣研究人生」專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跨上機車後座,在臺南街頭奔馳

「Wakabayashi San Desuka?」(請問是若林先生嗎?)

與天生渾厚強勁的中低嗓音不同,他彷彿低聲細語般的出聲確認。時間是1982年7月底,地點在臺鐵臺南站剪票口,此時距離臺灣高速鐵路(臺灣高鐵)通車還有四分之一世紀以上。這是林瑞明首次──也是最後一次──對我說日語。

那便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就讀研究所時,我對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臺灣於1920年代的反抗運動產生興趣。林瑞明發表過關於「臺灣新文化運動」的文章,我也曾經找來讀過。除了目前已是臺灣出版界重要人物的林載爵的論文之外,研究1920年代的學術論文非常稀少。從那僅僅數頁從臺灣寄來的文章影本裡,我感受到臺灣知識界已吹起一陣新風。

其後,林瑞明讓我坐上機車後座,我記得是先帶我到事先訂好的旅館,接著前往他在成功大學的宿舍。我當年在臺灣旅行時,完全沒有寫日誌之類的紀錄。因為有人曾警告過我,由於臺灣戒嚴還沒解除,最好別在身上留下會面者的相關紀錄,我便從善如流。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太過老實,不懂變通。

總之,我在懷裡揣著Samsonite的公事包,抱緊初次見面男子的腰,在臺南街頭奔馳。一開始我有些遲疑,但馬上轉念一想,這就是臺灣style,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


在林瑞明的宿舍裡,在葉榮鐘詩句的掛軸前

在他大學的宿舍裡,牆上掛著一句裱褙好的「放膽文章拼命酒」的題字掛軸,他說那是節錄自葉榮鐘的詩作。由於那句詩似曾相識,一度覺得那是在我貧乏的中國文學史知識裡出現過的知名詩人所作,當我得知那是葉榮鐘的詩作時倍感意外。因為在近10年前,我曾與葉榮鐘見過一面。我對葉榮鐘曾經擔任林獻堂的秘書,著有『臺灣民族運動史』一書的事蹟十分了解,但在過了30年之後,我才發現他身為詩人的一面(參照2019年5月28日的連載文章)。我手上還留有林瑞明幫我拍攝的照片,但很可惜影像拍得很模糊。

鹿耳門的夕陽

應該也是同一天,他帶我去鹿耳門,記得是我說想去。我又再度坐上機車後座,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奔馳了好一段時間。兩年後,剛好有機會撰寫一篇歷史散文(「『台湾の前途』にかかっているもの」、收錄於若林『海峡』研文出版、1895年),我曾在該文裡提及此事。由於還是戒嚴時期,姑隱其名為「L君」。

當時,鹿耳門的天后宮正在改建,剛灌好的混凝土結構外露。入口附近有幾個看起來像是當地的年輕人的小夥子,喝著米酒,划拳助興。我至今無法忘懷那時從鹿耳門見到的臺灣海峽夕陽。


改建中的鹿耳門天后宮

30多年後,這次由成功大學同系的陳文松教授(著有『殖民統治與「青年」』,臺大出版中心,2015年等書)開車載我和林瑞明,一起「舊地重遊」。林瑞明已從成功大學歷史系退休,每天過著悠然自適的生活。不過兩天要洗腎一次,看來還很辛苦。我也離開東京大學教養學部,轉往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院(任職期間為2010年4月~2020年3月)任教。當我們抵達後大吃一驚,天后宮一帶已整頓得相當完善,天后宮建築本身變得相當巨大,對面還立了一座同樣巨大的鄭成功雕像。

高雄美濃之旅

當時我的臺灣旅行,都只排了粗略的行程。其後,在林瑞明的邀請之下,前往美濃進行兩天一夜的小旅行,目的是拜訪作家鍾理和之子鍾鐵民先生。林瑞明的未婚妻也一起前往。我們先從高雄市區搭乘巴士,到旗山鎮某處轉乘最近已銷聲匿跡的牛頭巴士(譯註:原文為「ボンネット型のバス」,bonnet bus),下車後步行,最終抵達鍾鐵民先生的住處。

我成長於長野縣群山圍繞的盆地,伯父在盆地西側山腰經營蘋果園,小時候若要去伯父家玩,須先搭乘與此時同樣的牛頭巴士到山麓小鎮,再轉乘巴士,或者步行前往。美濃這個地方喚起了我的童年記憶。

鍾鐵民先生也是作家,不過當時在高中任教,每天騎機車通勤至附近的旗山鎮。他打算在自己的住宅用地內建造鍾理和紀念館。他帶我前往該處,當時才剛灌好混凝土而已。紀念館的建造並無官方資金補助或者大額捐款,只靠向愛好臺灣文學的有志人士募得的款項,以募到多少就蓋到哪裡的方式進行。

大約過了10年,我再次與林瑞明一同前往。此時紀念館已經落成,展示品項也大致蒐集完成。鍾鐵民先生的交通工具,也從機車換成汽車。

其後,林瑞明在高雄也幫我引介葉石濤先生與詩人鄭炯明,讓我在以葉石濤先生為首的文人聚會中露面。我記得,那個聚會應該是在高雄當時罕見(可能在台北也是)的咖啡廳裡舉辦。我還留有當時大家開懷歡笑的照片。我不是會一一拍照記錄的人,所以現在手邊林瑞明與我的大部分照片,都是由他幫我拍攝的。

林瑞明的圖畫明信片

林瑞明讓我喜歡的地方有三個,他的渾厚嗓音,落腮鬍堆滿的笑臉,以及他的筆跡。他似乎習慣有事便寄風景明信片。他的手寫字相當有魅力,我在想應該不是只有我在收到他的明信片時會很開心。我應該最少收過他5、6張明信片,但在書房裡只找到2張。

其中一張的日期是1985年5月7日,他寄明信片通知我,他已經收到『現代臺灣小說選III 三腳馬』(研文出版、1985年)──我罕見接下解說工作的書籍。我回信給他,提到大概夏天會去臺南,再請你多多關照。他也爽快答應:「交給我了」。雖然不清楚明信片正面的照片是何處,但有拍到人力車,臺灣朋友們應該會知道照片拍攝的大概時期。我初次訪臺之際,曾在屏東乘坐過人力車,但那已經是1973年3月的事。當時臺北已經看不到人力車了。


明信片(文字面)


明信片(照片面)

另一張明信片的日期是2010年12月26日,那是他曾任館長的國立臺灣文學館發行的明信片,正面照片是巴爾札克的肖像。那年我剛換工作,收件地址已改為早稻田大學。他寫明信片通知我,已經讀了我在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的期刊『臺灣史研究』(17巻4號、2011年)上發表的論文「葉榮鐘的『述史』之志」。

如同我一開始提到,初次見面的夏天,我在他的宿舍見到「放膽文章拼命酒」的詩句掛軸。某天林瑞明不在的時候,宿舍遭逢融祝之災,蒐集的書籍與資料全部付之一炬。我一直想找機會問他,「放膽文章拼命酒」掛軸命運如何,想不到他卻突然過世。


明信片

「我願為理想燃燒生命」

我在就讀研究所的時候,曾獲贈吳濁流親筆書寫的掛軸。我曾經想過,將來若是退休,想要再次前往臺南,等林瑞明身體狀況好些的時候見面,請教他掛軸詩句上的意涵為何。但此事再也無法實現了。


吳濁流先生的親筆漢詩掛軸


林瑞明=林梵的第一本詩集[1976年發行]的封面

中年時期,林瑞明曾經向大學申請為期一年的研究休假,待在東京進行研究。我們從上野搭乘信越線電車,一起遊覽善光寺盆地──我的故鄉小鎮便位於此,接著搭乘篠之井線(中央線支線)去參觀松本城。在途經城下町的舊書店時,他拿起一本印有「地方文學」的書籍說:「這個非常重要」,接著便去結帳。

同年某天,我們在東京下北澤的居酒屋一起喝酒。那天他沒有拒絕我的提議,下定決心吃下人生第一次納豆。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他用他那豪快笑容與渾厚嗓音大聲叫喊:「我願為理想燃燒生命」。林瑞明就是詩人林梵,我認為這句話充分體現了林瑞明=林梵人生的獨特之處。

圖片全由筆者攝影、提供

標題圖片:鐘理和的墓前,從左為鐘鐵民、筆者、林瑞明

若林正丈 [作者簡介]

早稻田大學名譽教授、該臺灣研究所學術顧問。生於1949年。1974年獲得東京大學國際學碩士學位,1985年獲該校社會學博士學位。1994年起任東京大學研究所總合文化研究科教授等職,2010年至2020年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術院教授、臺灣研究所所長。1995年4月-1996年3月任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客座研究員,2006年4月-6月任臺灣國立政治大學臺灣史研究所客座教授。主要著書有《臺灣的政治——中華民國臺灣化的戰後史》(東京大學出版會,2008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