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芽歲月》開場白

你會問,《我的青芽歲月》是自傳嗎?但讀起來不像自傳嘛,而是一篇篇散文。自傳體應該是由小到大,按時序寫的人生傳記:何時出生,一歲家裡發生什麼事,六歲讀小學表現如何……按照時序寫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但這是我們熟悉的傳統寫法,寫歷史、傳記的編年概念,《春秋》、《左傳》、《資治通鑑》為這個概念、為我們的時空觀打了底。但是人生真的是這樣嗎?

我想,我們生命中發生的每一件事,無論大事小事,都有來龍去脈,都有前因後果。編年的寫法會忽略了跨越時間一系列事件的前後關聯性,也會忽略隱藏在事件後的深層脈絡。所以我試著以一事件、一位人物的出現、或一張照片為出發點,探索其來龍去脈,其時代場景,其在我生命中不同面向的意義。這樣能串聯我不同種類的活動,也為今天的我,探求源頭。因此我依據照片,選擇生命中的點,它們在我生命中拉出一條或長、或短的線。生命線便是由無數條長的、短的線條組成。但是這本自傳仍然具有編年的成分。大致按生命中有緣份人出場之先後來安排,所以依舊有用到編年順序。

你看過、感覺過一棵榕樹的群根嗎?除了伸延地面上的根,又有樹枝上垂掛下來的氣根,還有地底下蔓生糾結深札的盤根。我們生命中一件多少具有意義的事就是那一條榕樹樹枝上垂掛下來的氣根,樹枝的汁液是它的來龍,落地生根的願望是他的去脈。榕樹垂下的無數鬚根,就是我們生命中拉出的那些無數條或長、或短的線。那棵槎枒挺立、根鬚茂盛的榕樹,就是生活中的你我,地底下蔓生糾結的榕樹盤根,就是你我生命中那些在視線以外、在潛意識層裡複雜交織的情感、欲望、夢想、妄想。

我稱這本書為自述罷。你會問,這本自述到底要呈現什麼?我的回答是,探索人的內在是如何形成的。像是榕樹的種子,沒有土壤的養分、雨水的滋潤、適當的溫度、太陽的光和熱,是不會成長為樹。所以我會側重描寫親人、師長、朋友的給予,會側重描寫周遭大環境、小環境、人生際遇、甚至歷史事件,對我的影響。我們的內在有很大成分是因各種影響交織而形成。希望這本自述能呈現成長的歷程。

其實我是個比較低調、隱祕的人,不大向朋友談私人的事情,也很少在作品中談私人的事情。我個人的經歷有時出現在小說中,但是經過小心的轉化、變形,我盡力隱藏自己的、親人的、和朋友的私密。怎麼竟然寫起自述來呢?這都是因為游紫玲的鼓勵,或曰鼓動。游紫玲是我學術著作《文本深層:跨文化融合與性別探索》(台大出版中心,2018)的責任編輯。2019年三月二十三日我們漫步在台大思源街校區林子裡,她說:「鍾玲,你可以寫自傳。」

我非常抗拒這種想法,說:「我自己的事情,不想公開,而且沒有什麼值得寫的。」紫玲說:「那裡,值得寫。你可以想一想,用不同的方式來寫。」

回到南部,考慮紫玲的話,忽然想到我童年時代,父親為家人拍了許多照片,因為攝影是他三十多歲時的嗜好。於是以照片為中心的自述遂成形。

近二十年來常常反思自我中心的毛病,自我中心會蒙蔽我們的清明理性,令我們自大盲目、令我們更加任性,罔顧他人的感受。寫自述不是挖個陷阱給自己跳?令我更加自戀?所以這本自述寫得步步為營,修改稿子的時候,會檢查有沒有自我膨脹,有沒有臉上貼金,有沒有設身處地寫別人。另外一個問自己的問題是,對讀者要坦白到什麼程度?什麼算是不能公開的隱私?我想定個原則罷,以不傷害親人、朋友、自己為原則。這就要考慮詳盡、思維細緻了。但是在不傷害人這尺度下寫出來的人生,少了隱私、少了密事、少了壞心眼、少了鬥狠,不是太平淡了嗎?希望我的筆捕捉得到動人心弦的事、捕捉得到生活的踏踏實實,但願動人和踏實的事,不會平淡。

《我的青芽歲月》的五十篇描寫我生命裡五十個起點,以及它發展出來的緣分、事件、它結的果。這些緣分、這些果,可以發展十年,或二十年,甚至發展到今天。這五十個起點由1945年我在重慶出生,排到1967年二十三歲離開台灣到美國留學。五十篇分成五輯:「由懵懂的神州稚齡說起」、「由幸運的扶桑童年說起」、「由左營的海軍小學說起」、「由高雄女中女兒國說起」、「中部的東海和北部的台大」。

這本書由2019年四月開始,先寫一篇篇散文,發表於《中國時報》、《自由時報》、《人間福報》等副刊,還有《文訊》雜誌、香港的《明報月刊》。2021年秋開始把單篇連起來,重寫內容,把它深化。我進入寫作狂狀態,早上一爬起來,沖一壺阿里山珠露茶接著寫,吃完早餐接著寫,一直寫到腦子不再靈光熠熠。吃完午飯睡兩個小時起來再寫兩三個小時。有時吃飯吃到一半,腦中蹦出捕捉到感覺的詞句,放下筷子就到電腦前,加這一句。能夠過這種忘我的創作時光,活得異常充實,覺得自己在發光。拍紀錄片《大俠胡金銓》的林靖傑導演跟我聊天時說,他很羨慕這種寫作狂狀態,所以我現在描寫一下這種幸福狀態。林導演拍片時就不能享受到創作狂狀態,因為拍片涉及各種煩心的人和事安排,不像單純的寫作那麼容易集中心神。

這本書能寫成,要深深感謝父親鍾漢波和弟弟鍾堅。父親八十歲起出的三本自傳是《我的青芽歲月》的頂樑柱:即《駐外武官的使命:一位海軍軍官的回憶》(麥田,1998);《四海同心話黃埔:海軍軍官抗日劄記》(麥田,1999);《海峽動盪的年代:一位海軍軍官服勤筆記》(麥田,2000年)。父親自傳中寫的經歷和細節撐起我筆下的童年和少年。父親寫三本自傳都是受到弟弟的鼓勵和協助。此外,弟弟常給我提供拼圖的最後一塊零片,因為他對軍區、眷區歷史的熟悉,因為他對歷來海軍軍艦的研究,所以我筆下童年和少年的軍區生活才完整。這本書能出版,當然要謝謝任重道遠的九歌出版社。希望我這些對生活經歷的理解和感悟,讀者你會喜歡。(本文摘自《我的青芽歲月》,九歌出版社提供。《我的青芽歲月》新書發表會台北場於九月一日晚上七時至九時於敏隆講堂舉行,座談者:須文蔚、鍾玲,地點:台北市羅斯福路二段九號12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