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韓信草與諸葛菜(下)

諸葛菜紫花招展,姈娉如夢。(梁寒衣攝)
諸葛菜紫花招展,姈娉如夢。(梁寒衣攝)
韓信草又名半支蓮。(梁寒衣攝)
韓信草又名半支蓮。(梁寒衣攝)

初識諸葛菜,卻不在中國的任何一塊土地上,而在日本鎌倉的鐵道和參道上。下了火車,沿著鐵道徐徐尋訪寺院,用著慢板,最慢板;並不想草菅急趕。三月霏冽,卻見鐵軌兩畔春色潑灑,紫花姈娉,東一絡、西一絡,一片春意盈漾……如許美麗、無憂!山徑的坡道、門戶、野茨、石隙間也是,紫花招展,姈娉如夢,輕盈、而無束。

她們是使人忍不住想握取的春日。──然則,響震三國的諸葛菜為何以自然野花的姿態出現在這裡,於異國日本?

細細追索,一段遺事浮凸而出:

一九三九年,日本衛生材料廠廠長兼軍醫山口城太郎隨軍抵赴南京──那是「南京大屠殺」的隔年,然而,血汙未褪、森凜窒重,南京城已成一座鬼神荒喑的死城。處處荒墟、瓦礫、斷垣、墳骨……空氣中仍漂流淤塞著血弒而後、屠虐而後的傷慟與悚懼。山口城太郎踽踽走著、走著,為眼前的視像而戰慄……良知、罪咎使然,他在震撼與折磨中不由得發表了反戰的言論,而為軍方勒令遣返。

臨別前日,此「良知之囚」再度一步步以足履踅踏荒墟,將創痛收入眼底。於紫金山下,一幕情景驀然撞擊視線:

紫花盈盈,姈娉而曼美,恍然逝去的春汛再度「咿呀」回首!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女孩正蹲在花下專神挖掘著野菜,猝然仰頭見到日人,臉上頓時浮現恐懼……迅即知覺到挨近的顏面中唯有良善與悲傷,孩子便閃著明眸、天真笑著,將掌上的花絮遞予了他。

盈盈紫花,倔強、無畏地活著……那是被蹂躪、兵燹的土地,所遞予他的最後寬赦與贖拔。一個溫柔的祝福。

囊袋夾藏十二顆種子,山口城太郎默然返歸母土。戰事如火如荼地熾盛,全國人民仍相續效死、投赴於光榮的戰場,為英勇皇軍攻克哪一塊洲島、哪一座城市而歡欣鼓躍。唯他獨自沉默栽灌著花種,直到下一個春日紫花姈娉、捎來依稀疑似的相逢與贖撫。他乃收拾微種,寄予親故,簡淡繫語:「這是我從中國大陸帶回的種子,我將它取名為紫金草;如果喜歡,就請撒種在你的庭院吧……」戰事兀自綢繆鼎沸,猶待五、六個春秋始能正式結束,而他亦兀自封埋於自我的沉默與反抗中,裁種著希望與救贖。

他的栽種將如此無止盡地持續著……爾後二十餘年,城太郎掮著麻袋坐上火車,將麻袋中的藏種一把把拋撒到鐵道沿線的丘野、泥壠、田石上──他播而又播,行遍國土,播著胸中的和平與憧憬、罪懺與贖拔,但從未曾識知此紫色野花的真正名字;直至一九六六年,一名華僑青年閒步郊野,見紫花斑爛,喚起故鄉懷思,乃書寫了散文刊載報章,說道:在中國,她們原稱為「二月蘭」,為日本所沒有,因而見著分外親切……。

此際,七十七歲的城太郎已臥病在床,妻子為之讀誦著報章,而他激動莫名,為這最末意外的告知(呵,他栽種且播撒了二十餘年,卻從不知其名!)於是委託妻子執筆書寫了紫金花的始末。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二○一八年,於戰後七十三年,自己初遇紫花是在鐵軌兩畔。她們是城太郎所遺留的和平訊息。至於,「二月蘭」或「二月藍」,二月,指的是季節,為花汛的最初,而「蘭」與「藍」,一個摩述她美如野蘭,一個則形容她帶藍的麗紫。

死亡現前,城太郎託囑兒子山口裕:「紫金花的事便交給你了。」復又叮嚀:若有可能,則為我塑立小女孩銅像!

戰爭與和平──什麼樣的「父親」與遺志,決定了什麼樣的繼承與結果──如是,姜維跋涉向前,繼起無數烽煙與兵燹;山口裕亦跋涉向前,傳遞戰爭的不義、和平、反省、與贖懺。

他喚起、並集結同樣的和平信念者,栽植且收集了百萬包種子,無償贈予所有意願和平、愛好和平的生命(栽下那枚種子,則無疑堅持反戰、點燃和平聖火)……最終,更回歸夙昔的南京紫金山下,建立了「和平公園」,且塑起了女孩銅像。

戰爭與和平──將軍串呼起將軍,行走湖畔,早春藍紫的韓信草令人迴思起同樣帶著美麗藍紫的諸葛菜。然而,韓信草與諸葛菜,兩種以軍事行動與將軍威光為名的植物,最終於重重尋覓中引渡向和平,宛然跋涉過煉獄而有的重新定名與轉身:「紫金草!──這即是歷劫而後的最末定義與稱名。」即韓信草,更為醫療者恆為引用的,仍是她褪下殺伐、更具療治與撫癒性質的稱謂「半支蓮」:那一半的蓮花。

常想,山口城太郎若知道史頁上她本具足的另一個名字「諸葛菜」,怕更要感慨萬千、悲欣莫名吧!畢竟日本與中國,文化同淵,三國以及其闊瀾英雄皆形成瑰璨的傳奇與影響。但,志欲不同,開闔判然,一介蜉蝣般的平民憑其願力,竟也將遙迢史頁上那為支柱、推進軍事而有的「戰爭之花」,轉折、蛻變為「和平之花」。它是一介微渺髑髏對抗百戰將軍的奇異轉身。

那麼,紫金花女孩呢?

「赤子」或「嬰兒」,於老子,本象徵生命原初的「本真」與柔軟。此「本真」,倘不為嗔癡愛執……種種欲念與知見染汙,則本具有自然、如一的愛慈、和澤、與真醇。

一向追尋智道,能帶來決定性的震懾與冥悟的,也僅是智者、祖師與高修行者,以是讀《普門品》觀音三十三化身的「應以童男童女身得度者,即現童男童女身而為說法」,總是微微而笑、不置可否──孩子固然爛漫天真、惹人憐愛,但當真要橫空閃電、視為霹靂性的啟蒙,卻也未免太自欺欺人、自為愚惑了。讀山口城太郎,卻槌板墜落、自玆諦信無疑:那遞花的小手,與純真的眼臉,帶來了斬決性的啟蒙與示導!力道如此,那孩子,即他的觀世音吧。紫花為緣,他接受她遞來的寬赦與訊息,從此不隳不朽、孜孜屹屹、一年一年、掮著麻袋、踏上火車,行向贖拔之路──向八方四隅,遍播種息……而觀音,意即慈悲,不殺,恩赦。

那是慈悲者給予反省者,啟蒙者給予自覺者的殊特拔懺;其餘的,鈍化盲瞽,倘不反觀覺照、力鑿智鏡,則也輪迴如故、泥陷如故,無非僅為歷史愚蠻的操刀者、跟隨者、與受害人而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