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上)韓信草與諸葛菜

韓信草滲著藍紫的脣瓣。(梁寒衣攝)
韓信草滲著藍紫的脣瓣。(梁寒衣攝)
諸葛菜在惡劣環境俱可種植存活。(梁寒衣攝)
諸葛菜在惡劣環境俱可種植存活。(梁寒衣攝)

新年的炮竹散淡於郊野,早春猶凜,纏連的霪雨更增潮寒的氣味,山崖上的華八仙卻綻開了,幡白如蝶、明媚洶湧,捎來了春的信息。一個蛺蝶繚繞的春盛。

而韓信草亦綻放了,於沿湖一側的山岩、坡坎上,於拂滿濕氣的岩頁、泥壠間,抽開一串串明亮新潔、滲著藍紫的脣瓣。她們是早春最殊獨的脣語和脣色,一己似乎遊盪了二十餘年的山徑才發覺她們的存在─台灣的山陵丘麓,若以平常之眼粗放粗看,則森森綠綠、蕪雜龐歧,幾無二致;若以禪定、或植木專業之眼,則此一座山、彼一座山,此一條山徑、彼一條野道皆大異其趣,也皆各具各的無盡藏,有著「僅此一處、他處並無」的殊特草木植類。

愈是禪寂深沉、心鏡寧平,則愈能以微物之眼,鑑照、揀辨出大塊蕪綠湧嘯中,幽獨隱藏、宛然沒滅的微草微木。

於是,於春日,便不難於某座林蔭尋找一見即知泉引在側、必有水息的見泉草,某條野徑,撥出狀如繁星、亦渺似芥子的星辰草。於烈夏,又在哪一座岩阜、哪一處海域,足以覓見浮白如雲的野前胡,還有潛隱於叢山荒僻中的夏枯草……那於熾夏中仍能支拄遨放的,也通常具有清涼止熱、對治風熱火鬱的特質……如此,四時草木,各以隻眼,旋入衣袖。只是禪者與植木學家的不同,在於若不經專業的指陳、析研,或其餘辨識工具的輔助,大抵便僅能「一任存在」!─一任無名無姓、僅以美感欣賞色色草木別具的姿顏、形態,無能識知其屬性、特質、作用。

山林遊弋,行得愈久,愈能解了《華嚴經》何以將「智」區隔、微分為「智,微細智,甚微細智,甚甚微細智,甚甚甚……」的不同,它只是很實際地說明了智照開發、其進程與限量的不同。也更能體得一僧問祖師的:「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

「山花紅似火,澗水碧如藍。」祖師回答。

它是空明者的境界!見大化宇宙色色類類、草木植被,無一不是法身的顯露,也無一不可寂寞遨遊、涵詠性海、泊灑自在─道者自有自我寬盪、只許自知的江湖。

韓信草,一見驚動,緣於無心而得─它宛如「春來草自青」:自然而然、毫不費力地投映視窗。小草謙微,藍紫一抹,卻威名赫赫,恍然金戈鐵馬、收摺了楚漢相爭的無盡史頁與血戰,以及那人的初始與終局,身世與所有─因了「以之為名」的血脈紋身,便有了剪不斷的相牽臍帶:一個蓋世英雄的蓋世名字,與蓋世功業。

佛說「忍辱」,又說「一切法無我,得成於忍」─而他的「胯下之辱」是兒時所聽過的最早一個攸關忍辱的故事。人人會得,而難行的苦忍、迫忍。

然,寒磣、潦魄、漂母施食的光陰已過,紫草為藥,當發生於封壇拜將、將軍叱咤、百戰沙場之際:那時於漫長的鏖戰、無量的血肉拚搏,以及無休無止的澇苦、勞役與跋涉中,軍士們有的水土不服,吐血、咳血、風勞疾疫,有的刀傷創傷、癰疽瘡瘍、呻吟痛苦,還有的遭罹虎犬、毒蛇蠍蟲的撲噬咬嚙……他巡視一棚棚營房傷疫,記憶中忽然一枝紫草明滅─是了,那是他兒少最最早初的回憶,彼時,於淮陰鄉下,一旦人們有著什麼大小疾病,創傷出血、咽痛咳喘、惡瘡蛇毒……種種百病,村人總慣常採摘一類紫草以為療治,內服外敷,熬煮為湯藥、或搗碎貼敷於傷口皆可……一向總收神效,由是鄉村家居總儲有此曬乾的紫草。人人不知其名,卻也家家皆用。

也應是同樣的春日吧,他於馬蹄走過處,恰恰便見路畔野草間紫花叢聚,如浪般盡是熟悉又熟悉的藍紫。兒少的紫草。

於是,即令軍士採摘以為藥引。

沙場蔓延,無邊的血浴仍待開展,治癒的傷兵再度荷著戈戟走向烽火,走向非楚即漢的國土爭霸……生死輪續,而紫草凝立,於代代軍士荷戈行伍的傷瘍與哀歌中。為著致敬,也為著感恩向所來時的療贖與續命,軍士們乃將此無名紫草定名為「韓信草」。一偈將軍之草,將軍之澤。

一己卻喜愛她的另一個命名「鐵燈盞」,恍若「既照明,又剛毅」,更具有宗門鐵漢的底氣。命名的由來,或由於沿著花軸堆疊而上的舌狀花絮,像極了一盞盞叢聚燃照的油燈吧;每一朵舌瓣皆肖似一支盛油的鐵匙和鐵把手。至於恒常為人引用的名稱「半枝蓮」則費人猜疑,唯因舌狀瓣無論如何模擬,都很難想像為一朵蓮花的半剖。蓮本高潔,不與泥淖混,也許那「半枝蓮」指涉的不是物形物狀,而是將軍內面:既璀璨光煬,又悲烈辛酷;既忠君,又遭叛國之名……更重要的,是既殺人、亦活人,而其活人,亦為殺人。那人的一生本鏖戰於極致的兩極,由斯也祇能是「半枝蓮」:善惡雜染,一半的蓮花,一半的泥!

湖濱散步,捻起一株紫草,則史頁彈指,沙場彈指,兩千年亦巍峨彈指……一介微草,竟也一葦航之、晶片般收貯、迢繫著超越物形自然的人文鏤刻。是「見了饅頭想和尚」吧!與之浮凸而出的,是另一類更高大、美麗的紫草,一樣帶著藍紫、也一樣流瀉春意,名為「諸葛菜」的。

「諸葛菜」呼應「韓信草」,兩兩對坐於腦際,總是一個串引起另一個,許是因於兩者都赫赫煬煬、軍武聖明,也都一樣智皎智謀、一生征戰,為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戰略家;同時也俱投赴於「大一統」,而力剿、力征。

兩類植物也皆銘刻著「大軍而過」的刀兵屐痕,是軍事兵火的產物,以英雄為名。

不同的是,韓信草作為軍醫軍藥,諸葛菜則用為軍糧軍食。

史頁旋轉,此際,韓信斤斤拚鬥、所欲成全的「一統」的大漢已然崩解,三國鼎立,宿昔楚、漢二強的爭霸,變成「魏、蜀、吳」三組人馬的另一個大一統征戰……

無論是否羽扇綸巾、鶴衣鶴氅,一派道家的裝扮與逸灑,諸葛孔明本質上卻屬一名忠靖忠節、睿智明哲、充滿憂國之思的儒者、國士。他的善觀天象天文、精擅陰陽、地理,頂多只能說是「道術為用」;與慈悲蒞世、因而激越反戰,宣稱「戰勝,須以葬禮處之,殺人眾多,應以悲哀泣之」的老子─此道家鼻祖了不交涉。它再一次說明了法衣法服、形式皮表與內涵實質的不同。僅認「衣」,而不識本質,則永蹉過。

而老子反戰的原因之一為「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戰火躪踏、屠煎而後,必定瘡痍滿目、屍骸枕藉、而荊棘叢生。民伕、壯丁、男子皆徵赴了戰場,自然田畝乏人耕種、五穀歉收,是大饑荒、大凶年、大疾疫(未掩未埋、未善處理的腐惡屍首伏下了疫病的染源)的開始……他是至早穿透國土的神話與謊言的一人,了知人民的幸福與國土版塊的大小一無瓜葛,唯在政治治理的能力與良莠,以及為政者本身的人品、理念和睿智與否。

準此,諸葛孔明怎可能是老子,或任何道家、道者的門徒呢?其大一統之思如斯之巨,而征伐如許之烈!─短短四十三年蜀漢的立國中,諸葛武侯一共六出祈山,他的後繼者姜維,繼承了他一統的思想,則九伐中原─四十三年啊,即有十五次的徵軍大剿!換句話說,每隔二、三年皆有一場熾烈焚荼、死生弦哀的大型軍事行動,而我們的市長、議員、鄉里長選舉也不過三、四年一回,已然如攪油鍋般地暴惡、撕裂、而不堪其擾了。

曹魏之最終取得勝利,基於已察伺到蜀地舉國的「民有饑色」,正宜出兵─

但是,不止後方末梢間「民有饑色」,即連前哨前線的大軍亦「兵有饑色」:踅涉巴蜀高插入雲、自為天險的雄踞大山,戰線綿延、澇苦,而浩長、迢遠無比!不止智略、軍武,軍糧的運輸與短缺亦始終形成勝敗的關鍵,如一扼緊的咽喉。

深思袤遠,於兵屯之處,諸葛武侯乃使軍士遍植蕪菁,以為應急軍糧。此草本植物,一旦花開,紫霞遍野;種子可供榨油,而嫩葉、嫩莖、塊根俱可食用;更要緊的是抽長迅速,耐旱、耐寒,不擇土性,砂礫、貧土、惡瘠地上俱可種植存活─恰恰符合不斷遷移、行動、難覓厚地沃土的大軍。

這即是諸葛菜的緣由─一個刀兵戰火中的「劫中幽芳」,以其全身餵養、撫濟過戰鬥死搏中的軍士們。

白骨們必不曾忘卻那曾浮漂過眼眸的明麗彩紫。它們說著生的希望和渴念。但活著,便可歸鄉!

秦始皇以十五年的血蹄殲併六國,而其統一的帝國無非十四年之久;就在他死亡三年之後,緣於一名專愚昏昧的秦二世胡亥。哲睿慎明,諸葛武侯難道從未曾深索過,血沸沙場,縱使果能建立統一帝國,那也無非僅是將一個輝光燦爛、磅巨而難以駕駛的「大玩具」交付阿斗手中罷了!─而即或僅僅只駕馭偌小蜀漢,已非此安逸庸懦的帝王所能承載─準此,統一之中國,或從未曾是阿斗真心欲想,縱或到手,亦僅能讓它自行銹廢、或崩壞渙散的大玩具罷了;而百萬軍士卻為之死之,役之,驅之。凡有所愛,必有所蔽──忠君之心與一統迷思,成為哲睿者的自我遮蔽與盲執──佛家稱之為「善法垢」與「善法執著」:人類生命的白水蛭,且涵藏著異化為黑水蛭的深邃潛力,只要因緣、機宜許可。

人所迷戀的三國,嫵媚風騷、黠智激盪、英雄裂鼎、才智風流……實際理地,或就僅是個屠割羶囂的修羅戰場罷了。哀哉生民也就僅是三大塊分置於砧板上的俎肉,驅之,勞之,殺之……板盪呻吟,任由英雄們屠割、操刀,一逞豪勇與繁興。一座三面投擲的俄羅斯輪盤,賭注著無量髑首。

那刀口,總是由北而南,向東、向西,或又由南向北,西進、東進……輪迴屠割著。

最終,蜀漢滅逝,三國滅逝……髑髏眼底淚已風乾!遺留大地的唯有諸葛菜堅韌的藏種,春來爛漫,一片霞紫,隔著遙迢史頁,喚起浪漫與懷想,正猶如人們之於英雄的輝光描畫與摩想;忘記,血滴髑髏,這就是戰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