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死的石化殭屍:後抗爭時代的漫長科學戰役

文/房慧真

<span>攝影/余志偉</span>
攝影/余志偉

1987年開始的後勁反五輕運動,是台灣環境公害史上最重要的抗爭行動之一。1990年五輕動工的同時,政府同時也承諾25年後關廠。在漫長的後抗爭時期,中油一再企圖讓五輕復活,面對打不死的石化殭屍,後勁人如何在四分之一世紀裡堅定不移,尋找新的兵器,連過五關,終於斬落盤據多年的石化巨獸?

1990年9月21日,高雄煉油廠在2,500名鎮暴警察戒護下,結束了後勁反五輕居民從1987年7月開始的圍廠。隔天,各大日報的頭版頭條,「五輕宣布動工」的粗黑醒目標題,昭告3年抗爭的失敗,中油回饋後勁居民的15億回饋金,經行政院核定後火速撥到台灣銀行左營分行。這筆錢以定存方式放在銀行,孳息用來回饋後勁地區。

怪手開入,大興土木,3年來在煉油廠西門外,搭棚輪守,埋鍋造飯,喊著堅定三不口號:「不談判、不妥協、不協調」的抗爭主將劉永鈴等人黯然退出。雖則最終迎來的是失敗,但不能說一無所獲。在剛解嚴的台灣,3年來頑強不退,讓當時的行政院長郝柏村不得不公開宣示:中油五輕廠將在25年後遷廠。

世事如浮雲,政壇大風吹,橫跨四分之一世紀的政治承諾,要找何人兌現?從1990到2015年,後勁進入漫長的「後抗爭時代」。沒有爬上燃燒塔拉起「反五輕」布條的吸睛,也沒有擺出宋江陣式與鎮暴部隊對決的驚心動魄,昔日衝撞的主將紛紛散去。剩下來的是平淡瑣碎的事務:監管回饋金的運用,地方成立後勁福利基金會,孳息的用途包括瓦斯、水電費、醫療急難、獎學金、老人福利補助等。

後勁福利基金會的所在地,建起了大樓,裡頭有游泳池、圖書館、會議室等現代化設備,後勁人不再望著煉油廠員工子弟獨享的福利而興嘆。讀書是翻轉階級的方式,後勁子弟也能在裝著空調的圖書館裡K書,新建的圖書館,比煉油廠裡中油子弟所使用的更嶄新光亮。

嶄新光亮的應許之地,只存在於1994年五輕完工之前。1994年五輕啟用後,5月20日隨即發生五輕裂解爐氣爆而導致火災,9月22日第五硫磺工場發生火警,隔年的11月24日再度發生火警。1996年8月9日,燃燒油大量噴出,後勁地區下起漫天油雨。

洩漏、爆炸、火災、油雨⋯⋯不過幾年相安無事的時光,惡夢通通回來了。

打怪第一關:五輕就地轉型計畫,賴住不走

五輕開始運轉,中油也始終想鬆動2015年的遷廠大限,2002年底,中油董事會通過高雄煉油廠就地轉型計畫,預計投資900億興建高科技石化園區,發展奈米、生技、半導體,並對外招商,吸引國內外科技廠進駐。表面上號稱「高質化、低汙染」,但實際上仍打算在高廠內的原二輕建地重建輕油裂解廠,年產乙烯70萬噸。

就地轉型計畫掩蓋的真相是:五輕之後還有年產乙烯70萬噸的中油六輕,層層累加上去,噩夢何時終止?

2002年民進黨政府的執政口號正是「拼經濟」,900億的鉅額投資十分具有正當性。中油並主張五輕遷廠會拖累石化產業的中、下游廠商,讓同樣位於北高雄的大社、仁武工業區缺少原料。媒體配合中油鋪天蓋地的宣傳:將有十多萬人失業,造成大量失業潮。

高雄煉油廠的就地轉型計畫,來勢凶猛。後勁居民縱使有再強的凝聚能量,都難免在時間的流沙裡,漸漸將意志潰散,難敵讓十多萬高雄鄉親失業的罪名。

後勁人無法坐以待斃,但不能像從前只懂圍廠抗爭,面對打不死、一再重來的石化殭屍,必須尋找新的武器。

高雄海科大海洋環境工程教授沈建全,是「後勁地區空氣與地下水汙染調查計畫」主持人 <span>(攝影/余志偉)</span>
高雄海科大海洋環境工程教授沈建全,是「後勁地區空氣與地下水汙染調查計畫」主持人 (攝影/余志偉)

2000年開始,後勁福利基金會委託高雄海洋科技大學研究團隊,進行「後勁地區空氣與地下水汙染調查計畫」。這是在台灣環境公害史上,第一次由民間團體委託學術單位進行單一地區的汙染調查。

計畫主持人是高海科大海洋環境工程系的教授沈建全。現在搭捷運到後勁站,高海科大就在步行不出10分鐘路程內。儘管學校離高雄煉油廠不遠,也是後勁人的鄰居,沈建全一開始對後勁人的印象,都來自媒體的宣傳,他說:「報紙說後勁人都是環保流氓,我跟同事說:『我們去要小心,如果要違背學術良心的話,寧願不接。』到了基金會,裡頭的人的確黝黑壯碩,一副『流氓』樣,坐下來談之後,我說只有一個條件:『監測的數據,一個字都不能改』,他們很爽快地答應了。」

第一階段(2000年)的空氣與地下水監測計畫,基於幫忙資源不多的地方民眾,海科大團隊的收費只有40幾萬元,是幾無利潤的工本價。這筆費用是由基金會所管理的回饋金孳息所支出,沈建全說:「銀行利息本來一年有7~8%,後來降到只有2~3%,拿來做研究,對地方的回饋就變少了。黃石龍去說服後勁6個里的居民,讓他們點頭。」

黃石龍是出身後勁的議員,縣市合併前曾經做到副議長,在質詢時,他時常抨擊高廠的汙染,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因為後勁居民長年苦於空汙的味覺、體感,無法化為實際的數據,他說:「中油一直說自己沒有汙染,我當民代質詢,需要數據,就去跟基金會提議,要拿錢出來找學者做檢測。」

儘管貴為副議長,但在後勁這個歷史悠久的古老聚落,孳息的動用,也無法由黃石龍一人說了算:「要拿錢出來做監測,有人說這應該是政府來做,怎麼會是民間拿錢出來自己做呢?」黃石龍花了很大的力氣一一說服,最後才投票表決通過。

第一階段40萬元,第二階段(2002年)的費用是98萬元,前兩階段都是調查空氣與地下水汙染,到了第三階段(2004年)則加入高雄醫學大學的潘碧珍、洪玉珠團隊的〈後勁地區流行病學調查報告〉,花費更是倍增為220萬元。三階段研究前後時間大約5年,花費大約360萬元,沈建全說:「做出來的結果,後勁居民真的一個字都沒改。」

學術單位沒有公權力,被中油擋在門外,只能在煉油廠周圍找了十幾個點做監測。即使只是在周界,做出來的數據都超標甚多,沈建全說:「在廠區外菜園,中油監測井NW24的地下水,抽上來是深褐色,顏色像咖啡,檢測結果苯超標260倍。」「咖啡」所澆灌的菜園,只有耐髒的花椰菜種得活。菜園、稻田、民居緊鄰著高汙染工廠,長久失衡的環境不正義,存在高雄已久。

學術界接中油的計畫案來做,所在多有,這是被鼓勵的「產學合作」方式。以成本價接下後勁福利基金會的案子,無利可圖,為的只是科學上實事求是的學術良知。中油也曾想收買沈建全,要他放棄後勁的委託案,「無論我想做什麼計畫,他們都可以提供研究經費。」

沈建全沒有往油水多的地方去,第三階段還找了高醫大的團隊加入,加碼流行病學調查,得出後勁社區女性得到喉癌的機率高於台灣平均值的15倍,淋巴瘤的發生是平均值的10倍等種種與石化汙染相關的結果。

中油的金錢攻勢無孔不入,除了學者,地方民代更容易買通。

黃石龍並非反五輕運動的要角,1987年到1990年的圍廠抗爭,他那時忙著做生意,並沒有參加。1998年他以無黨籍選上楠梓區議員,後勁出身的議員,當然也是中油亟欲攏絡的要角。黃石龍說:「他們透過很多關係來跟我說,叫我在議會質詢演演戲就好,說如果就地轉型的話,200億的工程款處理好了要給我。我說不要說工程了,200億的現金我也不要,不是錢的問題,是對後代子孫無法交代。」

打怪第二關:官商勾結下,檢測放水、汙染隱形

「後抗爭時期」的要角、時任高雄市議員的黃石龍。(攝影/余志偉)
「後抗爭時期」的要角、時任高雄市議員的黃石龍。(攝影/余志偉)

1990年圍廠抗爭失敗,開啟長達25年的「後抗爭時期」,黃石龍選上議員後及時補位上來,解嚴後街頭的熱鬧冷卻,抗爭場景轉進議會。

2002年,煉油廠內的P37油槽漏油,漏了2,800萬公升,相當於140家加油站,汙染十分嚴重,中油卻全盤隱匿資訊,在煉油廠工作的後勁人暗中將此訊息告訴黃石龍。黃石龍在議會質詢,轉播的第四台卻總是跳過他,「我質詢中油的部分全部沒有播放,你看要把它的汙染逼出來,要花多少力氣,議員他們都敢這樣對待了,你說一般老百姓要怎麼揭穿他們?」

委託高海科大、高醫大的三階段報告完成後,2004年5月,黃石龍拿著這些數據彷彿利刃在手,在議會質詢時終於能擊中要害。他說廠區外的汙染已經那麼嚴重了,更何況是廠區內,才逼著高雄市政府編列預算,讓環保局進廠檢測。

即使有公權力介入,仍困難重重。高雄環保局委託第三方的峰將顧問公司做檢測,所採出的樣本,三番兩次都遲了5、6汙天以上才送檢驗,出來的結果都是沒有汙染。

地方的科學戰爭,詮釋權長久以來完全被中油壟斷,無論是環保局或是中油,委託第三方檢測公司做出來的數據,有太多的技術干擾方法,可讓帳面數字好看。例如在陽光下曝曬過幾日,待有機化學氣體揮發後再送檢驗;或者故意將監測井挖深,深入不透水的黏土層,好讓黏土層隔絕上面的汙水層,所取出來的就是相對乾淨的地下水。

黃石龍只好使出殺手鐧,首先要求將疑似被中油收買的峰將公司移送法辦,其次施壓怠惰的公務員:「環保局科長、股長都在檢測現場,我在議會對他們說,如果再兩個禮拜無法拿正確數據出來,就要告他們瀆職。」

科學檢測有太多眉角,只要一個步驟偏移,失之毫釐便差之千里。黃石龍沒有科學背景,他只繼承了後勁難纏的民風,採取緊迫盯人的黏功,全程參與環保局的採樣過程。

「環保局長很好心,說天氣那麼熱,議員你回去休息,我和科長在現場看就好。但是對抗中油真的要事必躬親,每一次環保局進去,我都是跟在那邊整天的,好像要捉小偷一樣。所以中油的人很氣我,怎麼會碰到這種傻瓜,都已經當到副議長了,還每天來這裡曬太陽。土剛挖起來,我在現場一聞就知道有沒有汙染,不監督的話就會被掉包,說沒汙染你也沒辦法了。整個中油哪裡汙染嚴重,每個點都是我在現場監督出來的。」

後勁居民委託學術團體檢測,打破長年被壟斷的科學詮釋權,讓中油的汙染得以現形,居民更堅定25年遷廠的信念。從2002到2004年,中油大力推動的就地轉型計畫無疾而終,當時的報紙說:「中油去年(2003)呈報經濟部900億之高雄廠轉型方案,但因後勁民眾反對解除民國104年遷廠令,即使在2003年10月全球招商大會大力推銷,也無法吸引廠商進駐。」

「就地轉型」的危機暫時解除,然而石化殭屍還沒死透,將會變換不同的外貌偽裝,一直再來。更多內容請看報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