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洋樓物語─高雄陳家的「壓艙石」紀事

「打狗洋樓」於1996年規畫「陳中和紀念館」,前庭的小火車頭見證了高雄陳家史話的演進。(2020年,張蒼松攝)
「打狗洋樓」於1996年規畫「陳中和紀念館」,前庭的小火車頭見證了高雄陳家史話的演進。(2020年,張蒼松攝)
已有一百四十餘年歷史的壓艙石,安放在陳家墓園前,彷彿述說著先祖創業維艱的歷程。(2020年,張蒼松攝)
已有一百四十餘年歷史的壓艙石,安放在陳家墓園前,彷彿述說著先祖創業維艱的歷程。(2020年,張蒼松攝)
陳中和在岡山經營「烏樹林製鹽場」,並鋪設輕便鐵道以臺車運送食鹽。(約1935年,陳啟川攝影)
陳中和在岡山經營「烏樹林製鹽場」,並鋪設輕便鐵道以臺車運送食鹽。(約1935年,陳啟川攝影)
高雄港運量大,早在30年代就已展開分期擴建計畫。(約1951年,陳啟川攝影)
高雄港運量大,早在30年代就已展開分期擴建計畫。(約1951年,陳啟川攝影)
陳啟川在東京念中學時就自行研習攝影,四十四歲那年,題名為「收割」的一幅報導攝影,通過了由臺灣總督府舉辦的「登錄寫真家」檢定。(1943年,陳啟川攝影)
陳啟川在東京念中學時就自行研習攝影,四十四歲那年,題名為「收割」的一幅報導攝影,通過了由臺灣總督府舉辦的「登錄寫真家」檢定。(1943年,陳啟川攝影)

打狗港曾是本土最大的港埠,對外貿易額占全台的半數,陳中和(1853~1930)選定濱鄰內港的苓仔寮,在新形成的聚落,營建打狗(註)首座西洋建築,這座「打狗洋樓」,落成於1925年,融入巴洛克式與漢民族工法的洋樓,在一、二樓門楣冠上自創的堂號「資訓堂」,期勉陳家後裔力爭上游,二樓神明廳懸掛著一幅「事業成功靠別人,社會公益不可忘」的家訓。

高雄陳家崛起的根源

發跡地的主題建築題名為「餘慶居」,前庭左側停駐一輛已除役的小火車頭,訴說著「五分仔車奔馳在陳中和興建的輕便鐵道上運輸白甘蔗及蔗糖」的奮發時代,百年後,它仍舊見證著企業體開拓者的雄才大略,從事商賈貿易拚搏了數十載,高雄陳家躋身台灣五大家族之列。

十七歲起,陳中和銜命替僱主陳福謙隨船押運赤糖至華南沿岸販售,開啟了海外貿易的眼界與歷練,直到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之交,陳中和獨力創辦會社,統籌「開闢鹽田,設廠製糖」業務,他還創設了「南興會社」,率先啟用電動化碾米技術取代傳統的木製礱穀機。他把行銷赤糖的豐碩收入,接連購置農地,以穩定製糖原料,事業飛黃騰達之際,打造了建坪九百坪的打狗洋樓。

這座日治大正時期折衷主義建築物,營建工期長達五年,採用英國式砌磚法,紅磚立面設計,不髹漆粉飾,各式房間的地板與廊道也是磚紅色系,於是,陳家後裔稱之「紅厝」,家族成員眾多,台灣光復後,陸續從這座氣勢恢弘的祖厝遷出,1974年過後,人去樓空。

及至1996年,陳家委由成功大學建築系主宰修復計畫,尊重洋樓的原初面貌,讓祖厝風華重現,這一年開始,每年中和翁冥誕的日子,骨肉至親從四面八方回來祭祀,神明廳中央擺設的供桌長達四百三十餘公分,隆重的祭典彷彿就在眼前。160歲冥誕那一天,一O四位子孫及家眷祭祀先祖後,舉行餐敘與拍攝家族合照,盛大而溫馨。

以「田」命名 香火相傳

1997年,陳家祖厝規畫為「陳中和紀念館」供人們參訪。登上「古希臘柱式」圍繞的二樓迴廊,可以眺望早年陳中和參與建設高雄港的灣區景致,時移境遷,昔日熟悉的風貌已然從視線中消褪。進入神明廳,觀世音菩薩畫像右側的上聯寫道「資源開啟田為建業之根本」,紅厝後裔開枝展葉,血脈相連,其中「啟.田」與「建.業」四字,係陳中和與他的子嗣為下一代命名的文本,遵循「字輩」取名字,於是,「啟字輩」八大房的下一代總共四十多位的名字都冠上「田」字,若連同陳中和兄弟的後裔加總統計,「田字輩」的族親更多達百位,都傳承了「田字」之行輩,瓜瓞綿延。

高雄陳家先祖陳中和,把漥地變耕地,往昔的高雄不少漯仔底(凹子底),想種稻,有困難,沒辦法生產,很多人要賣地,陳中和就一塊塊買下來整地,此後,民族路以東,逐漸轉化成良田,阡陌縱橫,陳家飲水思源的情義,形塑了以行輩為後代命名的文脈—「田字輩」的宗族八大房子嗣,比方說,田漳、田錫、田墦、田錨、田楷、田澳、田垣、田植、田慶、田柏、田仁、田義、田原、田滿、田稻、田禮、田耕、田瑞、田智、田圃、田信、田城、田熹、田堅、田緯、田鈺、田興、田銘、田文……,枝繁葉茂的家族樹,傳承著先祖回饋社會的精神,昇華為行動力,子孫輩以陳中和、陳啟川、陳啟清之名,創辦了三所慈善與文教基金會,陸續由田字輩手足或是堂兄弟田稻、田圃和田錨主導會務,近年,已然把董事長的香火傳給「建字輩」的建東與建甫,讓造福社會的願力綿延不絕。

子嗣回顧父親風采

疫情前期,2020年6月,我探訪了陳啟川的五子田柏、六子田原與七子田圃,三位平均年齡八十二歲,由昆仲口述家族史,倏忽憶起已然辭世二十七年的父親生前常常談起為人處世的態度—田柏說,做不做官不重要,與人相處,感興趣的事物相像,性情才會相通,不分高低,心才會通;田圃說,丈二槌留三尺後,拿捏分寸,不但省力,也不會打到自己,平日說話、對人及對事,都要留餘地。

當年陳田柏負笈日本,至慶應大學做父親的學弟,找到父親四、五十年以前在校園田徑場叱吒風雲的相關記載。

陳啟川從小研習武術,成年時身型壯碩,曾是慶應大學田徑隊的全能高手,1920年,他參加「第七屆國際奧林匹克大會」選手預選會,刷新四百公尺接力賽紀錄,不過,念完大二那年,母親召喚他束裝返鄉成親,所以,和比利時安特衛普奧運擦身而過。

在東京讀高中時,陳啟川就囊括了田賽和徑賽六面金牌,年少展露頭角,四十多年後,當他擔任決策者,年輕世代的需求了然於胸,他捐獻土地創辦了高雄醫學院後,格外重視體能訓練,讓未來的醫者們活躍於大專院校各項球類競賽;擔綱兩屆高雄市長任內(1960~1968年),運動方面的施政,完成市立體育館圓頂工程係當時全台唯一的室內體育場,並興建中山綜合體育場、以及開闢符合國際規格的澄清湖高爾夫球場,特意設立青少年培訓隊作育高爾夫人才。

田柏、田原、田圃小時候「把黑色皮衣的袖子拆掉後就是捲底片專用的暗袋,家裡設有暗房,和父親一起沖洗底片和放大照片,從泡藥水和控溫作起」,體驗了親子共學的美好時光。

回顧陳啟川在東京念書時,自學攝影打下了基礎,日治晚期,一幅親自沖放的「刻劃農民在稻田使用踏板式脫穀機」的照片,通過了「臺灣總督府」的檢定,當年一共86位獲致認證,其中包括李火增和陳耿彬等本島人士共有21位獲頒首屆登錄證書及登錄寫真家胸章,嚴峻的戰時生活,登錄寫真家才得以順利購得材料,從而不會受到制約地進行戶外攝影。

壓艙石是永遠的恩人

田原猶記得祖母陳劉玉(1875~1973)以往談起祖父陳中和未成家前,搭乘戎克船航海經商的事蹟,宛若瞬間溶入往日情境般地說道:「阮(guan)嬤對壓艙石很有感情。阮公當時一個人,在番頭(ばんとう/老闆)陳福謙開設的「順和行」吃頭祿,一個羅盤就行船,看星象,看風向,判斷載貨時機,就像領航的冒險家,起初從台灣運鹽、糖、米和豆類到廈門和福建卸貨,回程把壓艙石搬到船上,遇到大風才不會翻船,後來更遠渡到橫濱港,一年一往返,南風去,北風回。」

壓艙石穩定了船隻回航的重心,十九世紀70年代,風帆屢次護送陳中和平安回到打狗港,陳劉玉與陳啟川母子分外珍惜這五十幾塊花崗岩,始終存放在陳家庭院,睹物思人,遙想陳家奮鬥史。

因為搬家或拓寬馬路,壓艙石隨之輾轉搬遷。日治時期,陳啟川座落成功路的西式舊厝,配合日籍知事拓寬馬路的施政而拆除,於是連同壓艙石一起搬到五福三路一號,作為庭園設施的元素,後來,即使陳啟川擔任市長,五福三路拓寬計畫必須拆除部分市長宅邸,工事並未因此為之改道,他支持既定政策,拆去部分房屋用來鋪設馬路後,母親陳劉玉的臥室頓成獨立屋,她必須跨越馬路才能回到被分割了的家。壓艙石是陳家的資產之一,因此,陳啟川七名子女均分這批壓艙石,各自運回家中保存。

幾年後,其中四位子女搬進大樓居住之故,才把家中的壓艙石運到觀音山上的陳劉玉與陳啟川母子的長眠之地「陳家墓園」,壓艙石就像招呼族親上前謁祖的參拜步道一般地排列著。

望族後裔,念舊惜福。老舊的小火車頭是牽引打狗洋樓動能的重要引擎,而援用「行輩」為子孫命名衍生了家族的凝聚力,壓艙石則是追想「先祖如何渡越開創家業的艱辛」之介質—承繼了古物與傳統文化,自然流露出高雄陳家「食米飯拜田頭」的感念之情,遠源流長。

(註)打狗洋樓所在地,其地名源自平埔族語「打狗Takau.竹林之意」,1920年日治中期,調整行政區,第六代高雄知事宗藤大陸寫道,「高雄」的語源是「高く雄々飛翔する」,將清治遺風的打狗改為與日文諧音的「高雄.Takao/たかお」。京都市右京區有個高雄町,而日本出現「高雄」地名,可以上溯鎌倉時代(1185~1333),當時高雄與高尾併用,到了1879年,京都府的統計書開始出現以高雄為名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