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忌神

中國時報【林振文】 近晌午時分,阿母吩咐公媽龕前要擺上四方桌子,桌子的前方擺十雙筷子及十只酒杯,今天是三叔公祖的忌神。 阿母邊端碗菜邊說:「拜公媽要陰時,午時十一點後天地陰陽互換,公媽屬陰,要過十一點後才可祭拜」。 一下子,四方桌已擺置雞、魚、蔬菜等熟食碗菜十碗,碗菜比我們平時餐桌吃的碗公小點兒,阿母說拜祖先不可拜牲禮,牲禮是拜神用的。前幾天她夢見阿公說祂已成仙去,不可吃葷,所以在桌子左邊另擺了六碗素食碗菜,我納悶的問:「今天是三叔公祖的忌神,又不是阿公的。」阿母說三叔公祖會相邀請眾祖先一起回來饗祭拜酒食,阿公或其他茹素公媽也會一同回來,所以要準備,免得三叔公祖不高興,「喔,原來今天是三叔公祖做東家。」「等一下拜拜時,囝仔人毋通黑白講話,知否!」阿母很嚴肅的叮嚀我。四方桌的後面又擺著一鍋飯及飯匙,碗籃裡十個碗,一盤水果,水果裡不能擺香蕉,是怕「香蕉」諧音是「相招」的關係,金銀紙各十二支,算是給忌神者十二個月裡不匱乏花用。 稻田裡的野草正竄長,稗草已高過秧苗,阿母今天辭掉幫人搔田草工作,從一大早便忙著殺雞殺魚煮碗菜,要殺雞、魚時,她口裡總會念著:「做雞做魚無了時,趕緊放你去出世。」這聽說是阿公交代要這樣念,一方面是幫雞、魚解脫,一方面也可減輕殺生罪過。在廚房裡看她大忙地烹食碗菜,好像是從前阿公在世時一樣的情景。 阿母十四歲時,因家境窮困,外公收取廿銀元,將阿母從急水溪南邊的北勢寮尾村送到林家當養媳,說養媳是好聽點,實質是當小婢女,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即舂米煮大夥飯食,服侍阿公三餐,餵豬雞鴨鵝、挑水、忙田中…,一直到晚上為阿公搥背,待老人家睡覺後才能望著南邊想爹娘…,阿母時常對我說她小時候想念家不能回家在夜裡偷哭的心酸。 手舉著清香口裡清清楚楚的念著:「三叔公,今日是你的忌神日子,陽世後代子孫為你煮食碗菜、水果祭拜,敬望你邀林家祖先公媽一同饗食…」,隨後把清香插在每一碗菜祭食上,斟第一遍酒,等香過半時,再斟第二遍酒,香煙裊繞整間公媽廳,好似非常地熱鬧,還有撥放南管錄音。待香過三分之二時,又得燒點第二落香,斟第三遍酒…。 第二落香過半時,這時──,阿母從神桌上拿了一副兩片彎月型的竹頭做的筊杯,請示忌神三叔公祖,看是否滿意今日祭拜酒食,如滿意請賜聖杯,說也奇怪,一如往昔大部分都聖杯,隨後又請示可否燒金銀紙及收拾碗菜,也都聖杯較多,偶爾會有兩片仰杯,解釋說是公媽歡喜要多待一會,這時又要燒第三落香,待第三落香過半時即可不用請示隨即燒金銀紙。到廳外燒金銀紙時,還要敬告來往眾好兄弟切勿奪取金銀,燒後再以杯酒環繞金銀桶,如此,整個拜忌神儀式方算完成。 家裡每年除了傳統的節日慶外,加上先祖的忌神拜拜約莫廿幾次祭拜,阿母不識字,但對於每位先祖的忌神及節慶祭拜從不馬虎跳過,在她的心中…,每次拜拜時,彷彿阿公就站在旁邊指示她,這樣的傳承,一直到1999年她失智期間仍非常清醒記著。阿母在身體漸感不行的前幾年,她似乎屬意將這先祖祭拜的傳承,交接給我。 2000年時,阿母去世的隔年,我開始承接拜忌神的任務,依稀記得農曆正月份的初三和廿五是祖媽及阿公的忌神,是日,太太和我均向公司請假,循阿母在世時的往例,近中午十一點於公媽龕前擺了四方桌擺酒食碗菜…,我不時抬頭看望掛在公媽廳牆壁上的阿母,心中一直向她追求答案:「按呢對否?」。 拜忌神在我承接兩年後,這期間遺忘跳過了好幾位先祖的忌神。於是,我決意在過年期間,利用在打掃公媽廳時,向祖先稟告要看龕中列位祖先的忌神日,經過請示聖杯後,小心翼翼地打開那看起來很神祕的公媽龕,公媽龕後有一片較厚的竹片拉起,裡頭有好幾片不同筆跡書寫公媽的生忌日,阿母和三叔公同書寫在最外頭最新的竹片上,生忌日紀年是以民國幾年加上干支年閣,往裡面看去…,有日本年代、清領年代,我一一的登錄抄寫下來,裡頭有未成年即夭折的依例不得祀祭忌神,完成後,又恭恭敬敬將各竹片依序地歸位,並燒香拜謝祖先。 看過抄寫下來的忌神日,這下子讓我困擾了好幾天,因為裡頭要做忌神祀拜的先祖比起阿母在世時多出好幾位,算一算一年拜忌神快要有卅位先祖,這對於每日上班的我豈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負擔。 「不行!這樣拜忌神的習俗一定要改善。」我的內心有一股強烈的意識浮現,心裡開始進行祀拜先祖忌神的改善計畫! 隨著社會型態的改變,即使保守的鄉村面對往昔的俗禮,在無形中,也悄悄地進行型態的轉變。從前到處可見人家拜忌神的景象,如今也漸漸少見了。經過家人一番討論後,我們決議除了新亡者忌神祀拜三年外,其餘列位先祖一律取消逐一忌神祀拜,而將祂們改為清明及重陽春秋二節祀拜。而如此決議尚需向列位先祖稟告,其中溝通方式就是擲筊。 清明節時,公媽廳依例在四方桌擺滿了各樣葷素碗菜,在斟完第二遍的酒後,手中捧起筊杯向公媽稟告拜忌神事由,希望先祖同意,隨後向空中擲筊,只見那兩片彎彎的筊在空中飛舞,如同我的心頭裡有著千萬隻的蝴蝶忐忑來回飛舞著,筊落地,「仰筊,是先祖在笑嗎?」這下子心底慌了,於是再進行第二次地請示,那筊從我恭敬的雙眼前七七珞珞的響著落地,一只呈仰著在前,另一只卻跑向神桌下不仰不蓋的靠著桌腳立著,「啊!立筊。」這下子心底摸不著頭緒更慌了…?聽老一輩講「立筊」是祖先有話兒要說…。不知該如何善後,只得燒第二落香,並詳細稟告祖先,實因時代不同,非是後世子孫不敬…等言語。於是從驚驚的意識裡,又捧起筊杯,向空中擲筊…,那兩片筊載著我千萬的祈禱喀聲落地,「啊!聖杯,哈!聖杯、聖杯。」祖先同意了,祖先同意每年春秋二節祀祭取代往昔逐一地拜忌神。就這樣,一場陰、陽世的溝通,總算完成。 難得休假的下午,我獨自在公媽廳靜靜地坐著,外頭門口庭的細雨紛飛,回頭看望著公媽龕,龕裡頭寫著:「堂上林姓列代祖考妣之神位」,這又讓我想起「拜忌神」這一情事,在今日的環境裡,後世的子孫真的很難一一去實行,更何況是身處在擁擠繁忙的都市裡,但細想其中,從祖先傳下來到阿公到阿母到我,這其中或許包含家族一脈相傳的教誨,而這些教誨正提醒我們為人處事的規矩。而從我下去呢?三個女兒中,已有兩人改信仰受洗他教,傳統的習俗到我這一代,已經無法再賡續,「拜忌神」也會隨著簡化的過程中慢慢地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