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布石/兩木金

兩木金

踏進我家入戶門,在鞋櫃對面有一塊巨大的捶布石,方方正正的。我把它當成換鞋凳。

這塊捶布石長寬一致,大約六十釐米,有二十釐米厚,下麵有高約十釐米又粗又短的四條腿兒,有百十來斤重。當年搬家時,三個壯小夥兒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抬起捶布石上下樓,累得滿頭大汗,直嚷嚷著要多加一百元的搬運費。

這塊捶布石白中透著青亮,表面及四周若隱若現著紅的、藍的、紫的顏色,五彩斑斕,甚為喜慶好看。這塊笨重的捶布石原本靜靜地躺在老家院子裏的牆角下,被冷落了幾十年之後,才被我搬到了西安。

在我兒時,父親趕著馬車,拉了一車自家地裏產的玉米,去姑父的老家藍田縣山裏面,換回來一車柿子、黃豆、土豆,還把一遝子皺皺巴巴的鈔票拿回家。父親說,回家途中,在藍田縣路邊一家石匠鋪子裏,看到這塊捶布石,甚是喜歡。石匠是個爽快人。一番討價還價之後,父親便以極低的價錢買下了這塊捶布石,還帶有四個長約一尺的棗木大棒槌。大棒槌為棗樹粗木經過削、旋、磨製成,木質堅硬,沉實厚重,不怕蟲蛀,不怕水泡,任憑你敲擊千萬次,也不會出現細小的裂紋。

見到這塊捶布石,母親也很喜歡,就把它放在大門外的石門墩旁邊。捶布石的表面不是很平整,甚至有一些粗糙。在那個艱難歲月裏,為了讓衣服或者被子耐髒、耐拽,莊戶人家都講究漿洗捶打衣物。母親在用自己織的粗布縫製棉襖、棉褲或者拆洗被子時,要先對粗布料進行漿洗。母親先是用白麵粉兌入開水,和成很稀很稀的麵湯水,然後將粗布泡進去揉搓,之後將濕漉漉的粗布疊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塊,放在捶布石上。母親和鄰居四姨對著坐在捶布石兩側,每人各拿一根大棒槌,高高掄起,有次序、有節奏地捶打布料,發出梆當……梆當……的聲響,整條街道便有了悠揚的樂曲。

經過一番捶打之後,皺巴巴的粗布變得平展了。為了讓面水更加充分均勻地滲入布料,母親還要進行第二次捶打。她將捶打過的布料掛在陰涼通風處,慢慢陰乾,然後,口中含水噗噗地均勻噴灑在晾乾的布料上。母親和四姨兩人先是各拽住布料的一頭兒,仰身向後拽扯,一松一緊,直至拉平布料的皺褶,然後,把平整的布料疊上幾折,再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梆當……梆當……地捶打。等到粗布的皺褶都舒展了,再把布料晾曬幹透後,縫製成棉衣褲或者被子。這樣經過漿洗捶打的布料縫製成的棉衣褲穿一個冬天都不用拆洗,等到來年春暖花開,不用再穿棉衣褲時才拆洗。那時候,村裏人家的被子是沒有被套的,漿洗捶打的被子久蓋不破,要鋪蓋一年半載之後才拆洗。拆洗時仍舊要再次漿洗捶打。

經過漿洗捶打的棉衣褲和被子雖然結實耐用耐髒,但不透氣、堅硬似鐵皮,冬天穿棉衣褲時冰涼刺骨,夏天蓋這樣的被子悶熱難當。

母親說:“那時候人窮家底兒薄,家家都興這樣漿洗捶打布料,為的是衣物能多穿用幾年。”

經過多年的捶打,捶布石的表面日趨光滑透亮。由於捶打過各色布料,粗布中的染料和漿水慢慢地滲入捶布石,因此,日積月累之後,原本青白色的捶布石竟有了五彩斑駁的顏色,如雨後天際邊的彩虹,蔚為壯觀。

後來,農村人的日子都富裕了,不再漿洗捶布,捶布石就沒有了用處。父親嫌它放在門口礙事,便移至院牆下,任憑風吹雨打。四根棗木棒槌也被隨意扔在牆角。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家裏人幾乎都遺忘了這塊捶布石。有一天,村裏來了一個收古董的外地人。不知道他怎麼打聽到的,他來到我家,對這塊捶布石左看右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後來提出要購買捶布石。問及那幾根棗木大棒槌,家人早已不知其蹤跡,也許是過年煮肉,填入灶膛燒火了。那古董商給價太低,最終也沒有買走。事後,聽鄰居們說,那古董商說我家的捶布石是一塊上好的藍田玉。家人慶倖沒有賣。

等到我在西安購房安家後,我費盡周折,將老家的這塊捶布石搬至西安。後來我多次搬家,這塊捶布石也始終隨我輾轉遷移。

雖放在老家院牆根下多年,任憑風吹雨淋,但這塊捶布石裏面五彩的顏色始終沒有褪去,依舊是那樣斑斕。更為奇特的是,每逢將要有雨雪天氣,捶布石表面便會滲出一層薄薄的細小水珠,濕漉漉一片,如同噴灑了水霧一般,果然第二天是雨雪天氣,竟比氣象臺的天氣預報還要準確。

每當夜已深沉,萬籟俱寂,妻兒皆進入夢鄉之後,在小夜燈的微弱燈光下,我坐在捶布石前,靜靜地觀賞它。須臾,眼前仿佛看到母親為了兒女們的生活,高高掄起棒槌,千萬次地捶打漿洗好的布料。側耳細聽,那熟悉的梆當……梆當……大棒槌敲擊捶布石發出來的有節奏的聲響,縈繞在靜謐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