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幕後】政治犯黃金島關黑牢24年 低調不喜出風頭

前輩作家楊逵告別式1985年3月在台中殯儀館舉行，公祭時，聽司儀唸出「綠島同學會」，只見一群老人紛紛出列行禮，事後才知所謂「同學」就是老政治犯彼此的稱呼。
我就讀大一時在台北看過楊逵，小說《壓不扁的玫瑰》和《鵝媽媽要出嫁》重新出版後，民歌手楊祖珺以一首〈壓不扁的玫瑰〉唱遍各個黨外運動場合，楊逵在台上揮手回應群眾熱情，非常轟動。
台大教授殷海光逝世十週年紀念活動，楊逵從台中趕來台北參加，我也到台大校門口集合。由於對他有一份敬仰，曾靦腆上前與他寒喧，並一起搭專車往南港墓園。
在楊逵告別式，第一次看到那麼多老政治犯，大家都衣著樸素，頭低低的，彼此默默打招呼，讓我很好奇。廳堂外則見陳映真和唐文標在交談，我以前看過這兩位名作家，陳映真也曾是政治犯。
黃金島關24年黑牢 鍾逸人也被關17年
1986年我在台中縣跑新聞，第一位熟識的老政治犯黃金島，竟關了24年黑牢，不久又認識的鍾逸人也被關17年。
黃金島1926年生於台中南屯農家，16歲派赴海南島受訓，成為日本海軍陸戰隊成員。二二八事件爆發，他擔任「二七部隊」警衛隊長，並在第一線指揮埔里「烏牛欄」戰役反抗國民黨軍隊。
投身烏牛欄戰役 黃金島抗爭無役不與
烏牛欄戰役後，他逃亡六年，1952年在裝甲兵學校被捕，先後拘禁於新店軍人監獄、台東泰源監獄、綠島監獄，1975年才重見陽光。
民進黨尚未建黨之前，黃金島與一群年輕人在太平鄉成立「大屯區民主聯誼會」，各場政治集會或抗爭無役不與，也成為台中縣民主運動指標。
後來因我經常報導該會動態，他們有任何活動或幹部私下餐敘，也會邀請我參加，因此與會長黃金島、執行秘書黃世殿、幹部林清煇等人，都建立了深厚友誼。

黃金島(右二)榮任台中縣黨部評委召集人。（曾明財提供）

民進黨縣黨部於1988年成立，田再庭當選主委，黃金島擔任評委召集人。我和黃金島互動更密切，他後來卸任聯誼會職務，我始終仍以「會長」尊稱。
《首都早報》創刊，原本承攬《台灣時報》太平鄉業務的黃金島，義不容辭跨刀相助，並在辦事處高掛《首都》橘色招牌看板，遠遠看就非常醒目。因王世勛幫他寫一本口述《烏牛欄戰役始末》冊子，我才略知二二八事件 「二七部隊」，以區區30多人竟能和國民黨軍隊700人戰鬥數日，以及黃金島在戰役中的角色。
鍾逸人透露天天吃綠藻 臉色紅潤精神抖擻
也是在那一年，二七部隊隊長鍾逸人出版回憶錄《心酸六十年》上集，他先前常來台中辦公室找王世勛，我因此認識。滿頭白髮已有年歲，但身體強健臉色紅潤，精神抖擻，他透露是天天吃綠藻所致，而且事業有成，講話更滔滔不絕。
我從鍾逸人身上看到老政治犯的另一面，但《心酸六十年》出版後，也引起部分非議，黃金島質疑鍾逸人在當年關鍵時刻，竟攜糧款潛逃，讓其他人無以為繼。兩個老政治犯為此公案結了恩怨，到老仍未化解。
實在很難想像在黑牢是什麼世界？法國作家大仲馬小說《基度山恩仇記》，愛德蒙．鄧蒂斯整整14年冤獄，近乎崩潰，好不容易逃出後尋獲寶藏，並精心設計復仇過程。黃金島在獄中 24 年又是如何煎熬度過？
某假日我到「會長」家拜訪，剛好他外出一下，我和「會長娘」王昭娥聊了起來。過去十多年來，她一直是黃金島的革命伴侶，包括一起走街頭抗爭、反國民黨、參與民主聯誼會會務、民進黨黨務、輔選等。
獄中寫情書 50歲出獄和會長娘結婚
很好奇中年的她，怎麼和政治犯相識結婚？在我追問之下，「會長娘」很不好意思的拿出一封情書，那是黃金島還在獄中寫給她的信，內容看得出情意綿綿，顯然彼此已通信許久。
黃金島回到家後，另拿了一份出獄證明書給我看，包括叛亂罪名及刑期均註明在上。他50歲才走出黑牢，和小他約十歲的「會長娘」結婚，被剝奪的青春歲月令人不勝唏噓。
黃金島夫婦也來參加我的婚宴，與老爸一見如故。由於兩老都懷念日本時代，也厭惡中國國民黨，有許多共同經驗，後來還到家拜訪數次，相談甚歡。
黃金島不喜出風頭 不改低調個性
二二八事件平反後，許多老政治犯也成為正義化身。最常看到的是鍾逸人應邀在紀念活動演講，回顧英雄事蹟，每每超過時間，欲罷不能，令人頭痛。黃金島則比較低調，與他不喜出風頭的個性相符。
黃金島曾經拿一些資料給我，大概是他戰後和許多台灣人日本兵被羈於海南島集中營，逃出後一起集資僱船歸航台灣，不幸遇上大颱風及中國海盜，最後才千辛萬苦回來，半年後又躬逢二二八事件等過程。
中研院口述歷史訪談 黃金島列名其中
他希望我協助整理發表，奈何我自忖文筆不佳，信心不足，只將資料帶回研讀，遲遲不敢答應。幾年後獲悉中央研究院進行二二八事件口述歷史訪談，他也是被訪談者之一，才稍釋懷，否則真擔心這段重要歷史被遺漏了。
台中市北區「寶覺寺」寶塔，存放許多戰時日本人骨灰，並有一座「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日軍征赴戰場而戰歿之參萬多名台胞原日本軍人軍屬之靈位」。 有感當年歷劫歸來之大幸，台灣人日本海軍生還者社團「海交會」，以及陸軍生還者「南星會」部分成員，特於該寺捐助建造「和平英魂觀音亭」。
每年春秋兩祭，寶覺寺同時弔祭這些台灣人日本兵與日本人，黃金島和知名的吳振武都是「海交會」常務理事，我也曾前往觀禮，並定期收到「海交會」通訊，欣見「會長」仍精力十足，在各種場合非常活躍。
前衛出版社2004年由潘彥蓉和周維朋整理，將黃金島精采經歷出版《二二八戰士黃金島的一生》，我特別買一本送老爸，也打電話向「會長」致敬，感覺他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