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是命,欲走嘛走袂去」…《神明》書上說鏡子裡是另一個世界?

寺廟香爐示意圖(照片來源:Getty Creative)
寺廟香爐示意圖(照片來源:Getty Creative)

他不喜歡照鏡子。他丟掉了許多以前的照片。他常常在腦海裡演練自己死掉的場景。夜半夢遊,然後清晨在神桌底下裡醒來。有時候他不張開嘴就能說話,和自己說,有時候他和神明說,讓思想穿越時光。

當整個溝底寮為十二年一次的作醮大典在忙碌時,他不得不卸下多年來他隱身其後的眾多角色。此時,多年以前已經近乎絕種的蝴蝶又再度出現蹤跡,他坐在那張具有獨特意義的褐色沙發椅中,正視心中覆滅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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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身軀內也曾經裝盛神明。幾十年前,他生了一場怪病,在病院裡養了一年多依然不見起色,他父親走投無路最後只好向廟裡的神明交涉。不久後,他的病情漸漸好轉,代價是二哥必須在康復之後做神明在人間的肉身。

二哥不從,他連夜逃到了城市,落腳在一間破舊的旅社房間;如今他看到食物壞掉的霉斑還能想起那片貼著深綠色壁紙的木板牆嘎咿嘎咿的叫。他跟著一個朋友在搬家公司上班,每天勞力回到房間倒頭就睡,在反覆的作息裡把自己催眠成一個無家無父的人。有一天,他接到母親的電話,一邊低泣一邊說神明責怨父親不守承諾,讓他被車撞成昏迷躺在醫院全身動彈不得。最後二哥在父親的病榻前與多年的執拗和解,回到了溝底寮接下乩身,他說:「攏是命,欲走嘛走袂去。」我點點頭,看著他雙眼下方終年退消不去的一彎烏青。

我不是這種相信緣分運命的人,若非從二哥那裡接下乩身,我不會在沾滿油污的鎢絲燈泡前排演儀式,令光影穿梭,或是在晦澀的籤詩裡臆想所有錯身的遭遇都能失而復得。我兩手空空,踢開碎石頭,一年到底都是腳下的地,一無所求。不是我吹噓,每天清晨醒來時我還是一柱擎天,能撒一泡又臭又長的尿,然後煮一碗粥咕嚕咕嚕喝下肚;沒有開壇的時候我還是勤勞,在村子前後、在光陰裡養出一副健康的身體。別人看我像是要前往哪個飽滿的方向,但當我抬頭看著天空,雙眼都要燒成火焰了,事實上只是在丟棄時光,灌溉給一大片無用的農田。樂在徒勞,在為生活添上一些故弄玄虛的噪音。

我曾經打算就這樣過完一生,直到前年秋分前後,傍晚在燒嶺地旁支的小路上發現水溝裡溺死的金茂。他的額頭上撞出一個窟窿,扭曲的臉一半沉在水面下,一半乾涸在耀眼的日落光輝裡,其餘四肢浮腫參差一些大小、深淺不一的色斑。金茂的神情安穩無傷,我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反而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時間過去了,蚊蠅拍翅的聲響先是讓我想起清晨市場上被削落的果皮和菜渣,經常被集中在一個黑色的塑膠簍子裡,日頭漸大之前廟公阿郎才開著車沿著出溝底寮的路撒在高粱田裡。

金茂一生糊塗,做過幾件錯事,從牢裡出來的那天他一個人在計程車的後座上把車窗搖下來,空氣聞起來像甚麼也生長不出來的鹽地,直到看見了那片高粱田,他的心理才稍微踏實。我記得那天他跟我說起這段故事時,用的是「自由」兩個字,嘴唇有些顫抖,好像刻意在壓抑一眼即明的情緒。眼前金茂躺在水溝裡,比夏日的蟬還安靜。我先是打了電話,然後脫下上衣蓋在他的臉上,盤腿坐著等人群前來。

他無依無親,葬禮只順著基本作數。我去撚香時正好碰到春錦仔,兩個人便在臨時搭起的布棚外抽菸。

「聽講是飲酒醉,自己跋落去水溝內。想想也是可憐。」

我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好家在無子無某,若無一个人飼子嘛是辛苦。」

腳尾飯旁的錄音卡帶彷似遭陰騭,千聲細語唸渡亡的經律樂文,如絲線針針縫入灰白的水泥牆裡。

「… …。前幾日,我擱甲伊作夥置麵攤遐飲酒,這人卻講走就走。」

春錦仔一語不發地將嘴裡的香菸吐到地上一腳踩熄,怕風煙吹沙,眼睛瞇成牆上的細紋。我拆掉一捆紙錢摺進炎炎爐邊,揚起的火花像金茂生前常犯的口吃,吞吞吐吐。我想著他的臉,說話時經常漲紅、眉頭緊鎖的模樣;然後不禁摸摸自己的臉頰,好像我們兩個人共享一塊顴骨、喝酒會灑的習慣。於是漫天的灰燼突然都一起發作,布棚颳起波浪,灌滿了風,白幡布旗在空中伸出五指,像在拚命抓住些什麼。鐵支架敲擊作響是一生來不及交代清楚給白紙,連死了都還不願意安靜。我給他倒了一杯酒,酒汁落地,他身前的臉也模糊一片。

從那時候起,我的腦中經常冒出一個念想,想我離開人世之後,無論是誰,希望他們都不要太晚才發現我。所以我經常坐在客廳那一座突兀的沙發椅中,看似做白日夢,但腦海裡繁忙演練的是「大限之日」的場景。

我幻想也許有一天在曬衣服的時候,潮濕的西南風吹急,把我最喜歡的那件花襯衫吹走,為了把襯衫追回來,我一直跑一直跑,鹽分在乾裂的嘴脣上開出一朵朵白色小花,就像襯衫上壓的圖樣,我不禁咳了一把血,最後終於倒地不起...。或是在某個颱風夜裡,為了修理屋頂漏水,我冒著狂風暴雨爬上屋頂想要鋪上一塊帆布,結果不小心一腳踩空摔了下來,後腦勺撞到路邊的大石頭。大雨絲毫沒有停緩,我保持清楚的意識躺在逐漸靜止的水窪裡,雨水被染成暗紅色一路流到村外的大水溝。隔天早晨,珍珠拉開鐵門的時候看到不願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我,扯開喉嚨大喊:「夭壽,救人喔!」把全村的人都從昨夜的風雨裡喚醒,那一刻,我才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睛,告別人世。

不然這樣吧!有一天我在褲袋裡掏錢正要買香菸的時候,看見大馬路對面上有一個熟悉的背影,二話不說的衝出去,卻被一台疾駛而來的貨車撞飛彈到十公尺外然後重重落地。有一瞬間,那道尖銳、將地面劃出一道裂縫的聲音在耳腔裡乍響,接著我就失去意識。但是我過不久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不是因為我想還想保持身體的完整,而是因為在這個村裡我很有信心根本不會遇到一個往日的舊人。

在所有無法排拒的畫面裡,最令我感到猶豫的是那個窮途末路的通緝犯。他為了生活犯下銀行搶劫案,陰錯陽差我成為他手中的人質,我們待在密閉的空間長達好幾個小時,慢慢窺見命運在他生命中鑄下的大錯。於是我決定一把搶過歹徒手裡的槍打算來個「玉石俱焚」,那把槍在我手裡,我看著他細狹的雙眼閃爍一絲人性,不由得想到自己究竟是「玉」還是「石」...。為此我只能陷入一段更長的沈默,領悟到或許我根本只是藉著死亡的名義閃躲一些應該被回答的問題。

我想,我總是在想,那些距離我很遠很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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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於鏡文學網站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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