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有對憨夫妻/兩木金

兩木金

我的故鄉是陝西省咸陽市武功縣金鐵寨村,那是關中平原極其普通的一個小村莊。村子裏有一對憨夫妻。老漢名叫金公社,今年五十六歲。老婆叫什麼名字,沒人知道,她年輕時,村裏人喊公社媳婦,現在喊她公社婆娘。

金公社智商低下,相當於兩三歲的小孩子,除了吃喝,別的基本都不會,不是聾啞人卻不願意說話,四肢健全卻啥活計都不願意幹,見人只是呵呵一笑,就低下頭,從不敢與人對視。聽村裏人說,他的問題,雖然不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卻是他的娘一手造成的。

那一年,金公社讀小學三年級,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好孩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村的夜晚黑暗又漫長。除了課本,學生和識字的家長們幾乎找不到別的書報可讀,沒有電視看,更沒有網路可供娛樂。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很少,金公社下午放學後很快就把作業寫完了,晚飯後無所事事,要麼呼朋喚友在街道上亂跑捉迷藏,要麼就早早睡覺。好在每隔一年半載,村民們能看一場電影。

那時候,人民公社的電影放映員會時不時地在各個村子巡迴放映電影。這是農村百姓夜間唯一的文化娛樂節目。對於文化娛樂活動幾近枯竭的農村孩子來說,看場電影可真的比過年還要高興。哪個村子晚上放映電影,下午都會傳遍十裏八村。孩子們常為了看場電影,徒步走十來裏路都樂此不疲。

那年冬天冷得要命,一場大雪下了好幾天還不見停,天寒地凍,院子裏的磚頭瓦塊都被凍裂了。那天下午,滿村子都傳遍了,說晚上在五裏外的南永臺村放映電影。那一年,金公社九歲,弟弟金公立八歲。哥兒倆都想去看電影,放學回家把這事跟媽一說,被媽一頓罵:“路這麼遠,天這麼冷,誰去打斷誰的狗腿。”

哥兒倆哭著求媽答應。媽煩了,下狠心說:“公社,你給我聽好了,不許你去,更不許你帶著弟弟去。你要是敢去,晚上就別想進這個家門。”

金公社兄弟姊妹四個。他是家裏的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麵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公社爹在公社幹公家事,吃公家飯。公社媽在農村種地,照顧四個孩子,一天到晚忙得沒黑沒白的。

媽讓金公社在家裏看著弟弟妹妹寫作業,和大女兒用架子車拉了一袋子玉米出門磨麵粉。媽走後,金公社再也坐不住了,大腦在快速運轉,進行著複雜的思想鬥爭:去不去南永臺村看電影?去吧,媽不讓;不去吧,心裏癢癢,電影的誘惑實在是太強大了!到底去不去?這兩種思想進行了聲勢浩大的拔河比賽,最終還是看電影的想法占了上風。等媽回來就出不了家門,趁媽不在家,趕緊走。金公社拿定主意後,顧不上收拾書本,轉身就跑出家門。

“哥,你去哪兒呀?”弟弟金公立喊道,“看電影帶上我。”

金公社一聲不吭,只顧往外跑。

哇的一聲,弟弟金公立邊哭邊追,喊道:“你不帶我去,我現在就去跟媽說。”

金公社跑了沒多遠,站住等弟弟追上來,拉著他的手一起向村外走。

金公立嘿嘿地笑了。

金公社常常跟隨著小夥伴們去附近村子看電影,認識路。

看完電影已經很晚了,一輪圓月高高懸掛在天空中,把雪地照得明亮亮的。回家的時候,跟隨在本村一群大人孩子後面,金公社哥兒倆一路小跑著,不知道在雪地裏摔了多少個跟頭。他們並不感覺到害怕,只覺得要凍死了,快到家門口時,才開始害怕了,不知道媽媽會怎樣懲罰他倆。

哥兒倆敲了半天門,媽媽才來開了門,看到金公社,不由分說,上前左右開弓,啪啪賞了他兩個大嘴巴子,罵道:“你還知道回家呀,你咋沒凍死到外面?你要死就一個人去,幹嗎要帶著弟弟?”媽一把拽過小兒子,再猛推一把大兒子。金公社就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媽媽罵他:“你愛看電影,今晚就別進門,我讓你看個夠。”咣當一聲,媽媽關上門,拉著小兒子上熱炕頭睡覺去了,任憑大兒子怎麼哭喊,就是不開門。

金公社在門外凍得受不了,就鑽進玉米稈柴垛裏取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夜裏做噩夢嚇醒了大哭。他想回家,每次哭喊著“媽呀,媽呀”不住地推門、打門,都沒有人來開門,只好又鑽進柴垛裏,一會兒,又被噩夢嚇醒。這樣反反復複地折騰了一夜。

到天亮時,公社媽開門四處尋找,最後從柴垛裏面把公社拉出來。人沒有凍死,卻嚇傻了,兩眼黯然無光,不知道叫媽,就是傻笑,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公社媽看惹下禍了,拉著兒子去找公社爹。聽完老婆的訴說,公社爹當場把公社媽按倒在公社的大院裏,劈頭蓋臉一頓拳腳,邊打邊罵:“你這死婆娘,心真狠,大冬天的,把娃在門外凍了一夜,又急又怕,活生生把我兒嚇傻了,要你這死婆娘有什麼用?”公社傻笑著,冷眼旁觀著眼前的熱鬧。

眾人忙把公社爹拉起來,勸道:“弄下這事情,你婆娘也不願意,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娃看病。娃嚇傻了,你再把婆娘打傻,你這日子還過不過?”

這話說到正點上了,公社爹住了手,請假帶孩子去縣醫院治病。後來又去西安的大醫院治病,錢當紙片花,藥當飯吃,針當水打,都無濟於事。給金公社看病的大夫無不搖著頭說:“沒辦法了,看他以後再長長會是個啥樣子,等待奇跡吧。”

然而奇跡始終沒有出現,金公社越大越憨傻,自然是沒法上學,除了會穿衣吃飯睡覺之外,別的啥都不知道。他見人一個勁兒莫名其妙地傻笑,笑得別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病看不好了,就只能認命,金公社就是當一輩子傻瓜的命。常言說,傻人有傻福,金公社也的確是個有福之人。他人雖憨傻,卻知道勞動的苦和累,出力流汗的事情一點都不願意幹:種地太累人,他不幹;洗衣服做飯這樣不費力氣的家務活兒也不願意幹。每日裏,他吃飽穿暖,躺炕上,實在睡不著了,就滿村子溜達,這家進,那家出,聽人聊天,看人下象棋。你問他話,也不言語,只圖人多熱鬧。

弟弟金公立娶媳婦時,女方打聽到他有一個憨傻的哥哥,就提出要求,先和哥哥分家另過,才肯嫁過來。

為了能讓小兒子金公立娶上媳婦,公社爹向村裏申請了一塊宅基地,蓋了新房,把小兒子金公立分出去吃住。父母和公社仍舊居住在老院子裏。金公立把新媳婦娶到了新院子,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又過了幾年,金公社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就剩下他孑然一身,整天不知憂愁地傻樂。

父母愁得哭天抹淚,老兩口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大兒子的日子還長著呢,往後可咋過活呀?

公社爹去找他那個做媒人的兄弟金團結商量這事情,說:“我只能把你那憨侄子養大,不能把他養老。我要是啥時候蹬腿閉眼了,娃指望誰呀?他幾個兄弟姐妹各有各的過活,誰能管他?就算咱幾個娃願意,看人家女婿、兒媳婦能願意不?不能因為一個憨娃,把三個好娃的日子弄散夥了。這問題得有個辦法解決。”公社爹的雙眉擰成了疙瘩。

金團結低頭想了想說:“要不,給公社找個媳婦,相互照顧著,也是個過活。”

“咱娃是那個樣子,找誰去?”

金團結說:“魚找魚,蝦找蝦,啥人尋啥人。咱娃人不行,給他找個憨女子就行。”

公社爹搖搖頭,說道:“這怕不好找,人家憨女子沒准還想尋個正常人呢。”

金團結拍著胸脯說:“只要你點頭,這事包到兄弟身上。”

公社爹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金團結給這一帶村子裏的年輕人說媒,人脈廣,這次給自己的親侄子說媒,自然很上心,時間不長,就說成了十裏之外的一戶人家的憨女子。她比金公社大三歲,年近三十,不識字,是個睜眼瞎,倒是知道幹活,就是胡來蠻幹。家人正愁得睡不著覺,金團結一提親,人家就滿口答應了,只要求彩禮和正常女子一樣,該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分不能少。

金團結回來給哥傳達了女方家的要求,公社爹滿口答應,說能拿錢解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一個星期後,金公社有了媳婦,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就是一對新人趴在桌子上只顧著吃,咋都拉不上主席臺。

憨兒子成家了,老兩口的這顆心終於踏實了,給小倆口分了兩畝地,讓他們種地養活自己。可是,這對憨夫妻咋會種地呀?金公社死活不下地,憨媳婦去地里間苗專揀大苗拔,施肥整袋往一處倒,鋤地分不清哪是禾苗哪是草,根本幹不了莊稼活兒。公社爹實在看不過眼,說聲“你兩口子在家裏看門吧”,拉著公社媽去地裏幹活。

農閒時,村子裏的婦女沒事湊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說是非。有人就說,公社和媳婦腦袋都不靈光,不知道生下的娃智力會不會正常。後來的事實證明她們這擔心是多餘的,五六年過去了,別說生娃,金公社媳婦的肚子就一直是癟的,只有在她吃飽飯時才是大的。

村子裏的婆娘私下裏議論,說金公社夫妻倆只知道吃,別的都不會。

金公社和媳婦很少說話,從來沒有吵嘴打架。兩人常常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一言不發。這樣的家庭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不鬧矛盾,看著一團和氣。

金公社五十歲那年,他媽去世了。第二年,他爹老得活不下去了,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就是咽不下最後一口氣。金公立跪在跟前說:“爹,你還有啥放不下的?給兒交代吧。”

這時,他爹突然來了精氣神,枯幹如松樹皮一般的臉上浮出了兩團紅暈,努力睜大一雙渾濁的眼睛,說道:“爹放心不下你哥呀!等爹死後,你要把你哥嫂照看好,給他們把地種上供吃的,沒衣服穿了就給買上,不能讓你那哥嫂挨餓受凍。你要不答應,爹就不閉這個眼!”

金公立流著淚,向爹發誓保證。

他爹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前不久,我回老家,在村子街道上碰見了金公社,給他發了一根香煙點著,問他現在日子過得咋樣。他老練地抽著煙,看也不看我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

堂哥說,金公社夫妻倆現在這日子過得好著呢,是村裏的低保戶,每月領生活費,莊稼地一直是他弟金公立在種著,給他倆供應著吃穿,照顧得挺好。金公社夫妻倆雖然不是正常人,但是日子和別人家一樣,正常過著。鄉民們都樸實,不欺負弱小,常接濟金公社兩口子。只要誰家過事待客,就必定邀請金公社夫婦赴宴。村裏人說,請憨人上席不丟主家的臉面,反倒是做善事添福增壽。

每個生命都有他存在的意義,都應該給予尊重。在故鄉那片並不富裕的土地上,金公社夫妻倆活出了生命的尊嚴和價值。故鄉人在他們身上找到了靈魂的慰藉和對美好生活的滿足,用他們內心的良善和對於弱者的同情,完美詮釋了人性的光輝。在我故鄉的那個小村莊裏,人們無不活得輕鬆、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