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對中國友善,並不代表必須要選擇「利瑪竇路線」

文:凃京威(博士生,教宗方濟各發起之The Economy of Francesco參與者,著有《教廷外交:如何面對分裂與主權爭議國家》)

聖座(The Holy See,教廷)是中華民國當前唯一的歐洲邦交國。教廷是以天主教會為主幹的國家,實質影響力散布在全球天主教區、教堂及天主教友,不侷限於梵蒂岡城(Vatican City)領土。

依據美國在台協會AIT調查,台灣天主教徒比例佔總人口1.3%,可謂台灣社會中的少數。然而,凡接受中華民國國民教育長大的人,對天主教並不陌生,尤其對「利瑪竇」這位有中文名字的外國人。

國立編譯館2000年版國民中學歷史第一冊,如此記載:「明朝中葉以後來華的西洋人,除了葡、西等國商人,還有天主教的傳教士,其中以耶穌會為最重要」。

關於耶穌會(The Society of Jesus)與中國的接觸,課本說「耶穌會教士大都有良好的學養,對中國文化也相當尊重,允許中國教徒祭孔祀祖。其中影響力最大的是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他在明神宗時抵達中國,幾年後並得到神宗召見,特許他在北京設立教堂傳教」。

關於這些耶穌會傳教士在中國「傳什麼教、教的內容是什麼」,課本並沒有多談。但是,耶穌會士卻與「科學及現代化」連結起來。歷史課本這麼說「明清之際,耶穌會教士以西學為傳教媒介,不少西方科技知識傳入中國,主要的有:天文曆法、數學、地理學、火器」。

天主教、耶穌會、科技、中西文化交流。

這幾個字,說明了利瑪竇(Matteo Ricci)如何可能成為接觸中國的政策路線。利瑪竇與中國的接觸,特別強調對中國的尊重,自己化身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無論是語言、服裝、傳統等,再藉與中國官員的互動,打開對中國整體社會的信仰傳播。

利瑪竇的路線,也是經過縝密考量的戰略

利瑪竇的時代,天主教會正因應文藝復興時期,百花齊放的「現代科學」對教會傳統觀念帶來的挑戰。從歐洲天主教歷史的角度來看,幾乎難以想像代表天主教來到中國的利瑪竇神父,會在400年後中文的歷史課本中與「科學」畫上等號。

利瑪竇縝密運用語言、吸引眼球的西方數學、天文及科技,與知識份子建立友誼,打動重視知識份子聲音的中國權貴,進而透過改變上層社會來打開對中國的傳教途徑。

利瑪竇的路線是「由上而下」的傳播路線,利瑪竇代表的是「對當下中國」的尊重,尤其是「對中國當前執政者及統治階級」的尊重,這正迎合著帝制中國的結構。

教宗方濟各對中國的友善、對中國文化的尊敬,廣為各界所知,他曾多次對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發電報。然而,對中國的友善,並不代表必要選擇利瑪竇路線。

不過,從多年來強調利瑪竇的代表性來看,利瑪竇儼然已經成為教廷執政者對「中」關係的依循典範。

2022年12月17日,教宗方濟各批准教廷封聖部法令,同意將利瑪竇立為「可敬者」,表揚利瑪竇神父在中國傳教的英勇行為。

教宗方濟各認為,利瑪竇的偉大不僅在於他的所作所為和著作,也在於他是「相遇的人、相遇文化的人、超越作為外鄉人的人」,而且利瑪竇「是首批在中國與西方間搭建友誼橋樑的人,在中國環境中發展出一套基督信仰本地化的模式,這模式至今仍管用」。

2023年4月17日,教宗宣布利瑪竇為「可敬者」後的四個月,香港教區周守仁主教(候任樞機主教)訪問北京,並與北京教區李山主教共同拜訪了「葬在北京」的利瑪竇墓。這是1985年香港胡振中主教訪問北京40年以來,首次有香港主教拜訪北京教區。

2023年5月9日,教廷國務卿帕羅林樞機主教為義大利Macerata教區(註:利瑪竇的出生地)主教座堂的「利瑪竇神父及徐光啓」雕像安置揭幕,帕羅林樞機在彌撒講道中說,「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一束閃爍之光、一個愛的中心、一個賦予民眾活力的酵母。現今,我們的生活也該是如此。謹記真正的平安來自於天主,也就是與祂合而為一,懂得寬恕包括仇人在內的所有人」。

天主教會追求與中國政府的修和及對話

利瑪竇被封為可敬者,而且利瑪竇神父的奇蹟調查也在積極推展中,如果能有兩個經過嚴格科學驗證而無法解釋的奇蹟,則可申請教廷承認為中國真福,進而成為中國聖人。

在利瑪竇之前,教廷已承認中華民族121位橫跨清朝至民國的「致命聖人」,分別在1996及2000年宣聖。每年7月9日教會慶祝「中華殉道諸聖慶節」,都是為紀念這些因為信仰而蒙難殉道的聖人,同時也為那些因信仰自由而受迫害的人祈禱。

「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紀念已宣聖的中華殉道聖人,每每都提醒我們,中國文化在歷史中與天主教信仰的對立。放在現在中共加大箝制宗教的情境,彷彿說著天主教會與中國的對立。

我相信這正是教會某些決策者側重強調利瑪竇典範,而非為龔品梅樞機主教列真福品展開調查的緣故。太多的對立,是否對天主教會在中國的發展好?這個問號在利瑪竇路線,已經找到答案。

教廷對中國的交流工作,在教宗方濟各及中國習近平時代,雙向高舉著「利瑪竇」的典範,建構出獨特的「利瑪竇路線」。這樣的路線,不僅高舉耶穌會對中國傳教的特別路數,同時也定調教宗方濟各的時代採納的是「由上而下打好與中國政府關係」的外交路線。

這個路線有什麼好處?基本上,當多數外來宗教面對中共「宗教中國化」壓縮發展空間、難以自立生存時,與中共中央交好的天主教會,似乎在中共默許下,得到這個空間,更有機會運用灰色地帶創造宗教市場。

就天主教友的立場來說,我是欣喜的,特別期待與中國天主教友自由地共融,在教會內成為一體。然而,令我擔憂的也是,外界會怎麼看、怎麼評價與中共達成若干妥協的天主教會?

利瑪竇路線,在天主教會內犧牲什麼?

我不反對利瑪竇路線。這不是錯事,而且利瑪竇路線帶來的「『中』梵臨時協議」不僅改變教廷與中共自2000年以來停擺的官方互動,更讓教廷能與中國合作者在合乎教會法規範的體制下,補齊長年缺位的主教席次,中國各教區在這個教廷高層撐開的活動空間與全世界各教區共融。

然而,利瑪竇路線忽略什麼,特別在天主教會內犧牲什麼,這可能是利瑪竇路線令人擔憂之處。在中國艱辛傳教的傳教士,不只有耶穌會和利瑪竇一人。眾多在中國深耕一同面對苦難的修會——主徒會、聖言會、聖母聖心會、巴黎外方傳教會、慈幼會等等,以及中國各教區仍在苦難中掙扎的地下團體,他們在「利瑪竇路線」的角色是什麼,我相信教會是有準備,只是這個準備要更加結合所有人的力量。

最後,「利瑪竇路線」對中華民國與教廷的外交會有什麼影響?我不明白中華民國外交的戰略,如何安放教廷這個獨特的歐洲邦交國,然而,我可以確定的是,民主化深植人心的台灣社會與帝制中國的社會結構截然不同。利瑪竇路線不會是教廷高層對待中華民國(台灣)的作法。

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等等進步價值是台灣的瑰寶。而在價值基礎上,天主教友與教會合作,為彌補社會裂痕、陪伴個人、傳播教育、服務弱勢的貢獻,社會有目共睹。

聖座(教廷)駐華馬德範臨時代辦(Stefano Mazzotti,相當於代理大使)在教宗方濟各就任十周年的慶祝酒會這麼說:

「聖座與台灣之間的關係是兩個主權和獨立實體之間的關係,就像所有雙邊外交關係一樣。彼此都承認對方在國際舞台上,扮演自己角色的正當性。

然而,聖座與台灣之間的邦交,還有另一個更深遠的層面。這要歸功於天主教會和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天主教徒。因為我們目睹了他們這幾十年來身為公民,為巨大的進步所做的貢獻。若兩國的邦交,一直被維持和被鞏固,那也是因為天主教徒雖然是少數,但久而久之,天主教徒已成為台灣的一部分完全融入,有著如此不同、豐富及多樣的身份。」

延伸閱讀
錢鍾書的博學與粗疏
婦人長期受家暴而殺夫,為什麼不能主張「正當防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