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出異於五月天世代的新體系——獨立音樂的推手們

文/蔣宜婷 攝影/林俞歡

21世紀的台灣音樂產業新面貌,逐漸成形。這個世代的獨立樂團與幕後推手,正在實踐一個從製作、出片、行銷都迥異於五月天世代的體系。

這些年,獨立樂團成立公司、加入獨立廠牌,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在傳統唱片產業之外,靠玩團維生,以音樂為志業。這個過程,獨立樂團無法一手獨立完成,而是需要不同專業分工的推手加入他們。

《報導者》專訪3位獨立樂團產業幕後推手,看他們如何以線上發表平台、跨國交流、獨立廠牌3條迥異的路線,幫獨立樂團闖出一片天。

線上發表平台

張培仁:原創音樂發表網站StreetVoice創辦人

從主流唱片到獨立創業,張培仁認為現在的獨立音樂產業在創造巨大的文化規模,是音樂產業復興的起點。(攝影/林俞歡)
從主流唱片到獨立創業,張培仁認為現在的獨立音樂產業在創造巨大的文化規模,是音樂產業復興的起點。(攝影/林俞歡)

1989年,歌手李宗盛〈和自己賽跑的人〉裡,唱過一個人,叫做藍迪。歌裡,藍迪面對一卡車的人生難題和打擊,他不在意有沒有贏過別人,而是一次次超越自己。歌外,藍迪(Landy)是張培仁的英文名,這位李宗盛當時在滾石唱片的專輯企畫,一直是台灣流行音樂產業中的關鍵人物。

唱片工業最好的年代,張培仁創造無數流行。除了捧紅李宗盛、陳昇,他1991年在北京成立「中國火」,簽下竇唯、張楚、何勇,掀起中國搖滾樂風潮。1995年,他創立「魔岩唱片」,成功打造伍佰、陳綺貞、張震嶽、MC HotDog等歌手。

直到網路出現,張培仁和他的同輩站上時代的浪尖。「所有的消費者都在大海裡,傳播渠道非常分散,再也不會有(或非常稀有)所有人都喜歡同一個東西了 !每個年輕人在網路上開始追尋喜歡的東西,文化源頭開始改變了,」張培仁發現「理解主流就理解(音樂)產業、市場、工作流程」的時代已經逝去,網路打破了豢養主流音樂的金魚缸,及傳統唱片工業百年仰賴的商業模式。

但人們仍需要音樂。他始終記得自己成長的壓抑年代,人們從衣著、髮型、思考方式都整齊劃一,是西方搖滾樂開闊、豐富了他的生活。年輕時,他泡在東門市場附近的小唱片行裡,和朋友們在颱風夜搞了一場紀念約翰.藍儂(John Lennon)的DIY演唱會。

「大部分我們聽到的主流音樂,都被定義在20世紀了,那21世紀到底會長什麼樣子?」他不斷自問。從業超過30年,張培仁不羈的自然捲髮已摻上灰白,指間的香菸熄媳點點,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聆聽音樂及其所處世界的風吹草動。

創立百萬用戶音樂平台

2005年,張培仁毅然離開主流唱片工業,創業成立「中子創新」。10多年下來,旗下不僅有「StreetVoice」(街聲),作為獨立音樂人將作品上傳分享的網路互動平台,更包含舉辦「Simple Life」(簡單生活節)、經營「Legacy」展演空間、「好丘市集」,近年也經營音樂媒體「吹音樂」,成立代理版權的平台「派歌」

他說,「StreetVoice」念頭一開始很單純,就是想讓人才留下來創作,藉由網路讓獨立音樂人扎根,轉換成演出機會,愈長愈大。張培仁回憶,當時在街聲已經小有累積的法蘭黛樂團,曾在第一場演出前向他表明焦慮、擔心沒樂迷。

「我說你放心去吧!一定有人。那天小河岸(台北市的Live House「河岸留言」)是賣完票的,就這麼小的事情,賣完80張票,就會讓音樂人留下來。你開始知道你的作品對人的影響,做下去還有希望,會讓你用生命裡面有的時間去創作,」他說。

如今,StreetVoice從被認為邊緣、underground(地下),成了重要的華語原創音樂平台,無數獨立音樂人在此推出第一份創作、擁有了最早期最死忠的歌迷。2018年,StreetVoice上就新增1萬6千多首歌,台灣和中國的用戶也將突破百萬人。

青年正在創造「我們文明沒教的快樂」

「音樂產業的本質,不是賣CD,而是體現每個時代,滿足每個時代的人對於心靈生活的需求,所以第一件事情是人才,第二件事就是讓音樂回到生活裡,」張培仁解釋,當年不是他在北京「做了搖滾樂」,而是大量創作人極欲爆發,由「人們肚子裡有東西在滾、嘴巴張開刀子就飛出來」的時代所塑造。

2006年,張培仁創立簡單生活節,歷年來除了在台北、台中舉辦,2014年起更跨足上海、成都、武漢、廈門等地,成為台灣文創產業中最知名的複合型活動。2018年台北的簡單生活節兩日即吸引近6萬人,參加者多為年輕族群,也有不少爸媽帶著孩子共襄盛舉,他們在華山草地上野餐、聽音樂。

張培仁強調,取名生活節而非「音樂節」,主題便不是明星歌手,而是聽眾及他們選擇的生活方式。在這個場域中,人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讓自己喜歡的事有價值。

訪談中,張培仁偶然提到他近期吃過的一家法式甜點店,「我吃到淚流滿面,去跟他們鞠躬,做出這個甜點,真是我的超級偶像!這不叫小確幸,能做出這麼好吃的甜點!一個好的文明,做得好的人都有社會地位,而不是他媽的只有一種標準!」張培仁說得激動,一度想中斷採訪、直接帶我們去吃下午茶。

「做大事、賺大錢、做大官」終於不是衡量人的單一標準,青年創作正在形成一種場景,他認為這是華人文明沒有教過的快樂,也影響了音樂產製。

張培仁解釋,「在快速發展的時候,每個城市都會消滅個性,每個人都會遺憾萬分,但是每個世代的年輕人都在找出自己對這個時代、對自己生活地方的看法,這會形成他們作品上些微的區隔,可是很鮮明。」而這種鮮明,會讓音樂創作者跨越國界、文化邊界,找到來自世界的受眾。

從獨立音樂看見產業復興起點

作為見過輝煌產業數字的人,張培仁還是樂觀。這兩三年,他在不少樂團身上看見未來,他們的音樂透過網路傳播,已經吸引世界各地的聽眾。張培仁認為,現在雖然不能從獨立音樂產業看見巨大的經濟規模,卻是在創造巨大的文化規模,這是音樂產業復興的起點。

「對年輕音樂人來說,一個月賺5萬塊很有意義;對傳統大的產業來說,5萬塊是一個屁,很快就花掉了。可是在新世代,1萬個人每個月賺5萬塊,或10萬個人每個月賺5萬塊,畫面是不一樣的,是產業重構的開端。(財富)不只集中在巨大、有機體的企業中,而是分散在所有年輕人身上,」他說。

而這些年輕人不只是樂團、創作者,更是新觀念衝撞後的服務提供者,深入現場演出、唱片發行、版權、媒體公關等不同分工之中。他們正走向一個無前例可循、必須不斷思辨及實踐的未來。

跨國交流導遊

寺尾Budha:帶台灣樂團赴日演出的中介人

除了在台北經營Live House,寺尾Budha還成立「大浪漫唱片」,協助台日樂團在兩地發片銷售、宣傳。(攝影/林俞歡)
除了在台北經營Live House,寺尾Budha還成立「大浪漫唱片」,協助台日樂團在兩地發片銷售、宣傳。(攝影/林俞歡)

走進這間咖哩辛香撲面而來、風格明亮的日式餐廳,很少人想到這裡同時是個Live House。直到沿著通往地下室、貼滿樂團演出海報的窄梯,眼前出現掛著一輪巨大滿月的舞台。

「月見ル君想フ」2014年開業,是台北第一間由日本人經營的Live House。一樓提供各式南洋料理,地下室則是容納百人的表演場地,風格隨性又直接。負責人寺尾Budha以此為據點,除了引入許多日本獨立民謠音樂人來台灣表演,也推廣不少台灣樂團赴日演出。

如今,38歲的「寺尾先生」幾乎是台灣獨立音樂人想打開日本市場時,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名字。

在「很台北」的地方開一家音樂場館

8年前,寺尾和他的樂團「泰山旅遊」第一次來到台灣表演,當時墾丁春吶的氛圍便令他印象深刻,「超棒!台灣很棒呢!在台灣表演其實沒有這麼困難,那時也看了很多其他樂團演出,覺得台灣樂團有種溫柔、自由的感覺,不會受到太多局限,可能也是因為是春吶的氛圍吧!」他用中文摻著日文說。

當時,寺尾在東京Live House「青山月見」擔任企劃,隨著來台灣看演出多了,他認識不少在地音樂人,向他打探去日本表演的機會。除了陸續邀請台灣樂團演出,他也決心讓更多台灣樂迷認識日本樂團,「但遇到很多困難,沒有自己的場館,很像來旅遊、來玩的,活動其實沒有很成功。」有了這個想法後,他便在台北潮州街頂下這個店面。

寺尾留著八字鬍與山羊鬍,有著一股「不太日本人」的傻勁。「那個時候我一頭熱,滿滿的熱情,總之先開了再說!」寺尾也曾是一名上班族,玩團作為副業,2011年的日本311地震影響了他對音樂及人生的看法,覺得應該活得更像自己、更自由,追求自己喜歡的事。

雖然投入經營場館時沒想太多,但寺尾認為潮州街呈現了心目中「台北」的樣貌,有一股悠閒、懷舊且浪漫的氛圍。對他來說,「月見ル君想フ」是一個沒有距離感,人們可以自由享受美食和藝文活動的場所,平日不時會放映台日獨立電影、舉辦小型音樂演出。2015年,他開始舉辦「潮州街音樂節」,讓參與者(不僅是樂迷)以街道散步的形式,在不同場景裡感受台日獨立音樂人的演出。

如今,寺尾也接下台北The Wall的經營權,發覺在台灣經營Live House著實不易。除了面臨都市法規限制、鄰里間可能的衝突,他更感受到產業規模和文化差異。「 在日本,場館天天都有活動,不像台灣都是週末才有,很少有空白的日子。對我們來講,場館就是一個場所,每天會有不同的樂迷、喜歡不同音樂的人來到這個場館。」提到未來的目標,寺尾笑說,目標就是把空下來的日期都補滿。

終於推落日飛車站上Fuji Rock

提起這幾年越來越多台灣獨立樂團在亞洲獲得更多關注,寺尾認為除了樂團本身有實力外,「國外樂迷也會喜歡的樂團類型變多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讓現在更多樂團透過他們牽線,以不同形式面向日本樂迷。

3年前,寺尾成立廠牌「大浪漫唱片」,協助台日樂團在兩地發片銷售,直接向當地媒體宣傳、接觸更廣大的聽眾。「我們跟一般promoter(出資人)比較不同的地方是,我們是從還不紅的人,就開始先投資。那些人一開始不會有數字,不會有台灣樂團在日本有數字,但我會想像未來的狀況,」寺尾解釋自己畢竟不是主流唱片公司,宣傳、通路都有限,最佳管道其實就是「聽眾」。

「我覺得聽眾是最值得信賴的人,觀眾覺得好聽,就一定是好聽。」寺尾這幾年跟著台灣獨立樂團「落日飛車」從小場地、小音樂節出發,兩三年累積下來,不僅讓「日本比較有在聽音樂的樂迷,大概都聽過落日飛車這個名字」,今年(2019)7月,落日飛車更將登上日本最大的音樂季舞台「富士搖滾音樂祭(Fuji Rock Festival)」

他被形容是用了「畢生力量推落日飛車」。去年,寺尾安排落日飛車到日本與當地樂團共演,並兩度邀請音樂季負責人到場聆聽,「但是他們看了還是沒有反應,所以我又放棄了一次,中間人也放棄了,他跟我說可以開始安排其他音樂節⋯⋯心很累,因為下一個目標就只有Fuji Rock!沒有其他的,這一年是又掰了,」語氣中仍能感受到他當時的失落。

在台灣樂團身上,寺尾確實看到很多可能性跟積極態度。他們未必呈現某種流行,或是特殊的台灣風情,對他來說,音樂本身就是一場好玩的旅遊,而且沒有邊界,「這些台灣樂團好的地方,可以跨越所謂的國家或語言,樂迷一定會感受到,」他說。更多內容請看報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