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交遊錄) 敲開「鳶山誌」的驚鬼神法門──對撞詹明儒「半透明哀愁的旅鎮」

詹明儒早在1978年就以「進香」,獲得中國時報小說首獎而一鳴驚人,在同場域獲獎的還有宋澤萊、洪醒夫、吳錦發等同輩作家,但由於跟他未曾「巧遇」,因而對於他後續又寫了不少長篇小說,如「番仔挖的故事」、「西螺溪協奏曲」等「叫好不叫座」的作品,雖有所耳聞,卻都站在門外看熱鬧,沒有跨入廳堂探索門道。
1979年前後,在高雄橋頭營區當預官排長,多次與大師葉石濤互動聊天過程,也曾提過詹明儒的名字,依稀記得葉老說,有些指標性的中國派大咖寫作者極力拉攏他,但不知為何詹明儒鮮少與台灣派有連繫?俟2023年偶然讀了「鳶山誌」,才發現筆者不求甚解,憑著模糊印象竟然把詹明儒看低、看扁了!
2023年10月11日因緣際會,前往三峽拜會詹明儒夫婦,深談了兩、三個小時,讓筆者有「撥迷霧見日月」的強烈感受與感動。詹明儒以「磨劍」形容雙方的互動,他強調,彼此所磨之劍,竟然不約而同,正是珍貴的「台灣精神」與「台灣靈魂」。對此,除了「相見恨晚」外,筆者心中的「軟肋」,也被深深震撼和觸動了。

台灣小說家詹明儒說,彼此所磨之劍是珍貴的台灣精神與台灣靈魂

台灣文學界知名的大咖中,從師專體系出身者相當常見,如張良澤、洪醒夫、詹明儒等,張良澤曾透露,他年輕時就立志當「中國作家」云云,洪醒夫對俄國文豪杜思妥也夫斯基情有獨鍾,酒酣耳熟時常自稱「洪醒夫斯基」,詹明儒顯然是異類奇葩,參加時報文學獎起心動念是為了10萬元的高額獎金,後來才一步一腳印走上文學的不歸路。他縱橫時報文學獎、中外文學獎、台灣文學獎、巫永福文學獎,因而讓許多人有「既藍又綠」、「既中國又台灣」的印象,吊詭的是,詹明儒又因寫作的題材和獨特的文字風格,似乎衍生了「兩面不討好」的無可奈何效應,但他依然堅持走自己的路和做對的事!
「別想蹭宋澤萊的熱度,你和他不是同類人!」時報文學獎主辦方某知名大咖,對著詹明儒當面嗆諷,但詹明儒一貫平常心、冷淡應對,並未因此種下心魔,特定人士別有居心的扣帽子和標籤化,除了自暴其短,真正的強者不會隨其音樂跳舞。

詹明儒獲台灣文學獎作品「蕃仔挖的故事」(春暉出版社)

黨國威權體制的平行時空裡,國小老師扮演的是執行洗腦教育尖兵的角色,師範專科學校養成教育過程,對這些身負政策重任的學子,當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和填鴨灌輸「黨國思維」,但隨著時空轉換和民主體制的逐步建構,許多被荼毒的「天之驕子」,還是憑藉一些機緣和自身努力接地氣,而跳脫迷霧森林和意識形態的框架,如張良澤、洪醒夫們是吸收了文學養分,並與前輩作家有了頻繁互動,而覺醒、認知了自我定位。詹明儒歷經兩種價值觀的對撞、衝突,甚或罹患多重衝突、多層矛盾的身分錯亂症,疾病恐慌症、政治熱衷症、身世焦慮症、強迫症、妄想症,打不倒他,千辛萬苦、百般折磨後,他仍然是一尾活龍,創作路上堅持不妥協、不退怯的苦行者。
真理大學台文系主任錢鴻鈞推拱詹明儒是「大天才」,已經超越鍾肇政、李喬等大師級人士,「他的主題思想,繼承大河小說家的台灣反抗精神,又超越了反抗精神;把小民人物的生存意志發揮到極點,把漢人殖民的罪惡加以揭露,而不僅僅是抗日、反國民黨、反專制強權而已。」筆者念大學中文系時,系上不少老學究都視筆者為叛徒、怪物,不知黨國威權的思想檢查主事者,會否視詹明儒為洪水猛獸?或是魑魅魍魎?
──時空恆在。歷史卻是對立而斷裂的,只好以書寫進行焊接
──世代綿延。記憶卻是分立而凌亂的,只好以小說進行梳理
詹明儒棋走險招,不把小說當「小說」(虛構的故事),他的書寫和史道盤點,是生命信仰的探索和台灣靈魂的追尋,也是個人心性沉澱、療癒和自救的法門,他苦心孤詣地擺置了許多敲門磚,只要悟性夠,且有緣的人,很快就能跨入廳堂,窺其奧妙巧門。
「鳶山誌」不是「三峽鎮志」的延伸,詹明儒的創作思維和構想,「已跳脫歷史小說框架,加入神話、傳說、地誌、自然生態的元素」,「而以史前台灣北部的風物想像、台北盆地的族群勾勒,古今天災人禍的肆虐現象、在地新舊住民的互動變革、歷代三峽人的共同願景為主題」,期使能投射出整體台灣人的命運倒影。就台灣文學批評寫作的視角觀察,詹明儒就是膽大包天、異想天開,百無禁忌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書寫者。
時序進入2024年冬、春交接之際,藍綠對撞、國族認同、統獨爭辯,仍然被視為是禁忌話題。小說創作者不必對相關議題表態,但從他們對現實政治人物的臧否,已大致可窺見他們個人的史觀和意識形態。從詹明儒對阿扁口中的「梟雄」施明德的四框畫面描述中,筆者找到了「在台灣的中國作家」,沒將詹視為家己人的貓膩:
──昨日,生長於戰前高雄市鹽埕區醫師家庭,出身於台灣陸軍砲兵學校,在漫長黨外政治運動暨美麗島事件中,挺身犯難、火鳥紋身、杜鵑啼血,刺染一身綠色印記的他,滿臉民國60年代反國民黨暴政,70年代共創民主、人權、公義史頁的台灣英雄本色。
──今日,在綠色胎記上,外披一襲紅衫,額前隱隱閃漾一枚藍色浮水印的他,儼然反身化成一名滿腔公憤,昂然站在凱達格蘭大道與台北火車站前,高舉反對民進黨政府腐敗,反對陳水扁總統貪污大幟的正義旗手。
──明日,雖然革命家灑脫性情依舊,頭頂泛藍陣營擁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光環,懨懨然一身肝癌病容的他,已因無端陷入「倒扁」行動不繼、巨額捐款支出不明,反被紅衫軍打成欺詐、背信的「政治騙徒」窘局。
──後日,藍營大選獲勝重掌執政權,企圖透過泛藍本質的紅衫軍餘勁,憤然面對藍色總統再燃「反貪腐」之火,有意重造昔日街頭運動聲威的他,卻已經時不我予;只在電視上亮相三分鐘,便即轉身退入螢光幕後。
政治領域的水很深,施明德的最強對照組,就是馬英九:
──昨日,出生於戰後英國租借地香港調景嶺,成長於台灣台北市,在美國哈佛大學留學期間,幹過打壓台獨的「特務」學生。學成,擁有法學博士學位,返國擔任過法務部長的他,扮相十分謙懇俊雅,慣常穿著一條清涼短褲,參加慢跑活動而性感吸睛;80年代打敗陳水扁選上台北市長後,難得展露出一股國民黨中生代,政治明星的清新風格。
──今日,台北市長連選連任,經由黨員直選榮膺黨主席的加持,渾身散發捨我其誰氣勢的他,幡然面目一變,逐漸清除黨內敵對勢力,暗為競選下屆總統大位而舖路。
──明日,卸下台北市長職位,卻遭到黨內對手「以其道還施彼身」反撲,開始面臨國家「查黑單位」,依其私吞兩任市長「首長特別費」罪名起訴他,自此陷入「待罪之身」的司法審判、「人格破產」的政治困境。
──後日,法官與律師聯手,強勢巧藉公帳「公使錢」托辭,私報「大水庫」障眼術,狡身鑽脫「首長特別費」法網,高聲大喊「死要死在台灣」、「燒成灰也是台灣人」的選戰口號,雙腳踩踏巨量選票登上總統大位,各項施政方針卻明顯傾向敵對中國的他,終於潛抵「歷史陰谷」盡頭,顯露「兩岸終極統一」企圖。於是,「騙取選票」、「通敵賣台」的質疑,紛紛交相唾罵而至。
那平行時空,值得書寫的政治咖,還有陳水扁:
──昨日,出身於台南官田三級貧戶,憑靠農家子弟打拚精神力爭上游,透過60年代黨外政治運動躋身政壇後,一路從市議員、立法委員、台北市長攀爬到總統暨民進黨主席的他,全身洋溢著「阿扁仔」暱稱的草根色彩,頂戴著台灣「貧民達人」的進取美譽。
──今日,總統連任成功卻始終眉頭深鎖的他,對於敵對陣營無限上綱的惡意攻訐,自是不必在意。但種種被一連串爆料的第一家庭風波,尤其併同第一夫人捲入「國務機要費」貪污案的遭到法院起訴,卻不得不一再讓人引發昔日「台灣之子」,如今是否已經喪失「台灣精神」,而快速「向下沉淪」的莫大問號。
──明日,面臨立法委員、下屆總統迫在眉梢的選戰壓力,面臨再三攻防、以拖待變,或其實只是「政治獻金」的「貪污案」官司,卻兀自信誓旦旦於第一家庭的清白。面對黨內同志斷然切割、泛綠民眾怒然引以為恥,面臨總統即將到任、歷史不知如何評價的他,則再三誓言自始自終「愛台灣」、「護台灣」的赤子初心。
──後日,民進黨立法委員、總統選舉大敗,黯然卸下黨主席暨總統任滿下台的他,親藍媒體、司法暗手、外黨駭客的聯合抹黑,更加舖天蓋地而來,黨內同志的棒打落水狗,更是變本加厲,毫不留情。孤立無援之下,他於是選擇了「坦白」、「省思」及「道歉」;同時,開始啟動面對昔日情義相挺的父老鄉親,悲悔訴求以「乾夏濡沫」、「寒冬偎暖」,告解以「忍辱負重」、「浴火重生」的台灣懺罪之旅。


本文作者和詹明儒合照於鳶山下舊名三角湧的三峽

筆者在親綠媒體服務期間,曾因主跑黨政和總統府新聞,而與施明德、馬英九、陳水扁有直接互動,對詹明儒「獨具隻眼」運用各四格畫面點評三人,也是深感打蛇打到了七寸,或許當事人或相關親信人士,難免有一些人情上的「護航」話語,但筆者更相信這些歷史套路,即使重演,情節也不會大逆轉,歷史的照妖鏡必然讓同時代的人,在沉澱、療癒後,未來踏出的腳步更積極、穩健和正能量滿滿。「適者生存,強者為尊」的生命法則,很殘酷,鑑往知來卻也是功德無量。
佛陀和得道高僧傳法佈道和進行教化時,雖然有目的性,但他們會以深入淺出的事例,讓受教者知曉善、惡的差異性,對善、惡有了清楚認知後,當事人必須自己抉擇要走的路,而路上遭遇的石頭碰撞,也必須相關人等以堅強的意志對抗,不論是硬著路或軟著路,除了自己扛外,無法炒短線、走捷徑。
「哀哀鳶山子民,袞袞三峽先靈──
不此人神同燼,何來浴火重生──
不此浴火重生,何有百年典範──」
詹明儒寫完人間禍福與生命信仰的嘔血力作,以跪向雲端哭喊三句話進行自我救贖與療癒,筆者對他按讚、欽佩之餘,無意當他的代言人或發言人,而是視他為可尊敬對手,期盼對撞點燃的火花。能讓讀者窺見「大河小說」的微言大義,並透過靈魂交會,找到各自攀登人生頂峰的大道。
2024年1月15日,施明德離苦得樂,走完他個人浪漫又爭議的人生。許多知交好友發文懷念、追憶他,重點率多集中在他為公義抗爭的那一段浪漫、瀟灑和意氣風發的平行時空,對於喝大和解咖啡和領導紅衫軍被當槍耍使的爭議斷片,往往是避而不談或大事化小,但評斷、定位施明德這個人,真的能選擇性偏看、偏聽嗎?
有人說,施明德領率紅衫軍對撞陳水扁,無關藍綠路線之爭,他是基於「反貪腐」的公義,不是私人恩怨或敵營挑撥離間云云?1996年2月1日立法院長選舉,施明德挾「大和解咖啡」和「大聯合政府」訴求,參與龍頭戰,卻因阿扁嫡系張晉城的跑票而功虧一簣,這是綠營高層言之鑿鑿的「扁施」深仇大怨開端,也是2000年扁當選總統登大位,施明德卻退出民進黨的「棉角」所在。
2006年反貪腐百萬人民倒扁運動,所以能夠星火燎原,滾出超大雪球,除了施明德站在風口浪尖,背後當然還有時任台北市長、藍營天之驕子馬英九刻意開綠燈,技巧性介入操作有關,最後當然是馬英九收割成果、登上大位,無懸念的遲滯台灣民主路進程,馬英九兩任八年種種傾中操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坐了近30年黑牢,以「台灣曼德拉」自況的施明德,走出牢門,立即在綠營活躍跑跳,享有超高的「英雄」光環,只是在民進黨龍頭爭奪戰,卻不是很順利,某次面對親信幕僚質疑時,他竟脫口怒吼:「我坐黑牢,受苦受難時,你們在那裡?」在場幕僚錯愕數分鐘後,某歷史系資深教授當頭棒喝指出:「你坐牢時,我們不是在吃喝玩樂或睡大覺,我們是在多方奔走,竭盡心力想要把你救出來呢!」就是從那時起,筆者開始轉換不同視角檢驗、探索施的一言一行,並對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施明德開始向人討要人情和進行情緒勒索時,他個人的英雄之路就已拐入岔路了,他顯然淪失了開疆闢土和創締新價值的特異功能了,從此只能依靠吃老本過日子了,「貪婪」和「野心」是政治咖難以超脫的心魔,當施明德站上紅衫軍的舞台,背刺了一貫的道路,他的英雄歷史就已翻頁了,馬英九登大位後,更對這個「工具人」,恰似無情又有情,英雄末路愈來愈不堪了,阿扁最終還以「梟雄」為其定位,可謂是一切盡在無言中。
台灣海峽閘門,隨著政權更替而開開關關,陳水扁、馬英九是影響當前政經情勢發展的對立者和對照組,「20、21世紀之交,以『台灣中國,一邊一國』澄清國格,繼續把守閘門的台灣總統陳水扁」,但馬英九卻又打開了這道閘門,「21世紀初,當選台灣總統,以『終極統一』、『九二共識』換取經濟利益」云云,這當然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和兩種不同的價值觀。陳、馬兩人執政期間,世道則是牟利政商公然熱絡於台海兩岸,台灣本土企業外移,失業加重,芸芸眾生也浮現對立鴻溝,藍綠惡鬥如仇敵。
有史為鑑,歷史總是一再重演,世事總是一再反覆,台灣最大罪源,來自各朝各代的存亡衝突,各世代的原罪對立,但這也變相樂了鄉土作家,他們見獵心喜、串湊情節。寫作者果真旁觀者清,哀矜勿喜看待世事滄桑嗎?「一名三峽作家,因為長期從事文史踏查、生態觀察等工作,無形中罹患了多重身分、多層衝突的身分錯亂症,時常遭受價值觀分裂之苦」,看來作者是性情中人,不知不覺也入了局。
詹明儒是三峽瘋子,「這瘋子是因為生命塞滿歷史生態上的多重矛盾,受到天理良心上的多層價值認知所干擾,於是走進醫院向精神醫師尋求療癒之道;但醫學療效有限,只好一切透過文學途徑與宗教管道,自我進行沉澱與澄清」,其實,政治是一時的,做人才是永遠的,猶記得馬英九剛當選總統時,許多台派菁英都因抗壓性不足,而罹患憂鬱症,紛紛尋找精神科醫師就診。
「共匪要來了,怎麼辦?」精神科醫師雲淡風清說:「你想怎麼辦?街上很多陸客、陸配,他們一樣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有嘴巴,沒有吃人的習慣!我先開安眠的藥物給你吃,回家好好睡幾天,不要看電視、網路,不要跟別人談政治爭議性話題,不要賭氣吵架,日子還是要過,每天早晨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
跳脫政治框架,從「鳶山誌」找不到個人未來的行事準則,三峽「半透明哀愁的旅鎮」,七千年時空飛天鑽地、上下穿梭,相關景物依稀存在,廟裡供奉著唐山來的大神,村落間也有拉地氣的小咖神靈,只要一代代的住民,不互相找喳挑事,歲月一切靜好,小打小鬧從更高的視角觀察,都是「茶壺裡風暴」。
侯鳥、漂鳥、迷鳥、留鳥爭奇鬥艷、來來去去,沒有人數得清楚或記得牠們確切的軌跡,詹明儒對台灣藍鵲情有獨鍾,這是台灣獨特的留鳥,牠們重情仗義、捍衛老幼,對侵略者奮不顧身對撞、抗爭,敵人再強悍,拚了老命牠們也不妥協、退怯。也許,你也有類似的憂鬱頑疾,筆者的良心建議是:手拿一本「鳶山誌」,到三峽或適當地區觀賞台灣藍鵲賞心悅目的身影,全面性放空自己,誠心呼喚「半透明哀愁旅鎮」那些常駐神鬼顯靈,幫你洗滌、鍛煉心性,累了就回家,保證你倒到床上就睡,不必再承受不眠夜的煎熬!
(本文同步刊登於老人文學叢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