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雪原

每一年都會想起日本。夢一筆添上,夢一筆擦去,沒遇過的雪像橡皮細屑,顆粒粗糙,永不融化。那場永不消融的雪就停在某月分、某地方、某赤道上。三月中封城,人的活動範圍縮小成10公里內。人人套上呼拉圈。行走,追劇,敲鍵盤,吃飯,睡覺,修稿,排版,聯絡設計組學生,批改作業作文評分,學會開會,不時翻讀書架沾塵的書,篩選該丟的資料衣服雜物,裝箱,拆Ikea家具,進入鬼打牆的校對期,雪吋吋堆高而下沉的日子被妹妹一通又一通電話連結至南方。新國上班剛滿一個月的妹妹說,被裁員了。新柔長堤上走了近一小時,寥寥三四位同鄉都趕在封城前回鄉。妹妹個頭一百六十幾,24吋行李箱,大背包。快到關卡時,好心van司機把他們載上去,妹妹說,一路上只有四輛羅里經過。我一個人待著太久沒說話,聲音啞在喉嚨深處,但總能聽見人像硬幣投奔黑色螢幕。線上網課、Zoom會議、直播,線下坐困圍城。東遊記冷光玻璃電梯般垂直地底。高齡酸臭之屋,二次元性冷慾,用久了的花與愛麗絲,「お元氣ですか?」山雪掩埋旅舍。下一通電話,妹妹說,申請跨州失敗,沒法北上載我,讓我自己跑在地警察局。呼拉圈轉到五月,學校解封,用一周交接工作,文集定稿送印,收拾辦公室,辦理離職手續。

走出校園,藍天,白雲,樹冠岔出牆籬的黃槐樹,黃花大簇大簇盛放,隨風曳落,滿路腐朽氣味如新。帶著新腐氣味,進出把跨州申請表弄丟的烏龍警察局,坐上凌晨取消所有班次、趕早八點才購得中午十二點南下長途巴士車票,我撥通電話:妹,我上車了。

巴士啟動,我始終沒開口問妹妹,抵達高丘鋼鐵關卡時是否反射性地喘氣回頭俯瞰夾在海峽和昏黃中的長堤,長堤上空是否茫然永不融化的南方的雪。

■追玻璃彈珠跑的倉鼠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一顆顆晶瑩掉入柏青哥。不再華麗、霓虹閃耀,不再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效,只是靜靜入夜。階梯一直在退。廚房流瀉出來的薄光維持著輪廓。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柏青哥玻璃機箱裡,兩隻倉鼠。我確認過,倉鼠在跑輪裡的姿勢,是身子右傾貼著橘色碗壁跨開四隻小腿拚命跑。

當初妹妹為長期住下的外甥買了這兩隻倉鼠,說是親近動物可以讓孩子更快適應新環境。後來,有一隻被另外一隻咬死了。兩隻倉鼠尚在一缸的時候,妹妹帶著孩子跑心理醫療診所,才清楚明白一位多年早出晚歸、缺席家庭生活的父親填寫一張依據孩子日常生活作息與行為的問卷,是多麼諷刺與苦澀。歲月無良。疫情期間,孩子很自然地被爸爸偷偷送去遙遠的阿公阿嬤家。

其實玻璃機箱另一側,還有一個大尺寸的彩色跑輪,燃燒著染疫數字轉動,輪軸中央有一張女臉......

路子。聽聞早早喜歡在心內的三浦已經結伴,低下頭,抬起頭。煞有其事的半點停頓,卻是午風刷掠枝椏,結果之猝不及防,換來的離枝顫抖。「就由你們安排吧!」《秋刀魚之味》。整部電影連一條秋刀魚都沒出現,倒是記起台灣超市亮晃晃生鮮區,尋見價格最低廉的秋刀魚。沒吃過也沒處理過,但是魚不都是一樣嗎。薑絲爆香,魚下鍋煎一煎,撲鼻香,但一入口,滿嘴腥苦。可惜又不得不倒掉。做父親的周平怕耽誤了女兒,即使多麼不捨也盡責地把女兒嫁出去,體貼的女兒何嘗不是圓了父親的心願和世俗對女子相夫教子之健全和保障。電影中的眾女相,哥哥幸福的妻子,嫁給崛江的少妻,酒吧老闆娘,恩師錯失最好的年華沒嫁出去的女兒,適齡結婚而辭掉工作的女職員,無一不是路子的折射鏡像。

在台留學最後一年,我特地飛回來參加妹妹的婚禮。婚禮整個過程宛如夢遊,妹妹的戀情是絢麗,是蒼白,我一概不知也錯過了。結束時倒是歹戲拖棚,慘烈非常。秋刀魚之腥與苦,最無辜的是小孩和兩老。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臉書上幾則抒發貼文和香港新聞,即被監視、被表態、被派系、被綁架。先是無限自我懷疑,然後在逢迎中疲態盡現,最後是你對人的真誠與笨拙反過來變成了他人傷害你利器。你成為了諷刺本身,諷刺你的真誠和逢迎,諷刺你的笨拙和敏感。你的「不懂人情」全面否定你的處世之道?抑鬱了近一年八個月,我決定繼續自我懷疑的同時,成為諷刺——諷刺比懷疑好。

台灣學妹說,秋刀魚是連著內臟吃的。

我盯看倉鼠啃食穀物的臉。不算可愛,不算悅目。和松鼠好像。返家後,妹妹空出一個抽屜給我放衣服。媽媽三十幾年舊衣櫃掛進我的外套,一個櫃格塞進留學時的羽絨外套和毛衣。最感偪仄的,是書。之前陸續帶回來的書,這次半個行李箱的書和郵寄回來的書;然後,是我。大嗓門、關門聲被嫌棄。打噴嚏不蓋嘴巴。鼻子嚴重敏感。我像一架孤僻的鋼琴重新被調音。一家四口,四口脾氣。軟心腸向外人,硬脾氣都對著自家人。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對彼此的不捨,不捨被欺負與吃虧,可母親修為高深的嘮叨常惹妹妹炸毛,我則冷處理。漸漸,收聲,隔岸觀火。

一晚兩人為了生活費的記帳方式爭吵。妹妹問這個月用度多少,媽媽答不夠用,還挪用了下個月的了。妹妹問那麼到底多少,媽媽開始一條一條地細數帳單紀錄,再說不夠用啦、自貼了、平日爸爸去雜貨店用掉五塊十塊不用記下來之類等等云云。妹妹插來一句「不是這樣記啦,你不會算啦!」媽媽瞬間炸毛,紀錄簿推出來,滿滿委屈,然而話還是原來的話。妹妹遁上樓,換我一遍一遍聽媽媽講。錯誤的計算中,有她的堅持和體貼,有孩子託付予她的使命必達。在她面前,我對錯誤的講解和導正顯得刻舟求劍。何須如此,是的,何須如此呢。見她一臉理解無力,我罷手,笑氣說不必算啦。她說,要,她自己算。

倉鼠有一天開始將原本四散的木屑推聚在小木屋周圍。寂寞的遊戲。靜止在樹上的晚上,全家守在客廳,媽媽躺在長沙發,妹妹盯著手機螢幕,爸爸和我看著新聞報導空城計。日本疫情嚴峻,常出現在鏡頭照片上的澀谷十字路口,無晝無夜百鬼行。店家拉下鐵柵。千萬台柏青哥黯淡無光。夾娃娃機,扭蛋機,街頭霸王,打地鼠。突然客廳空氣磨成針,尖叫連連,起身去看,倉鼠牙籤般粉紅左後足卡在欄杆縫裡,欄外的另外三足猛烈奔跑,絲毫拖不動比牠沉重不知多少倍的圍欄。三指大的圍欄是牠如廁之處。妹妹伸手進玻璃缸,一手輕抓灰絨鼠身,一手小心翼翼從仿若軟莖的粉足下抽走圍欄。一放手,倉鼠不疾不徐地拖著微微變形、無法再施力的傷足躲回小木屋。我和妹妹說,把圍欄收起吧。晚一些再見倉鼠,那條粉紅傷足仍怵目驚心地拖在身後,像歧生多餘的什麼似的。淚珠溜進了華麗且淒涼的彈珠道,成為無從遮蔽的空洞與癱瘓中,唯一的竄動。

柏青哥前坐著一個又一個退休賭徒的背影,他們集體轉過身來,機身乍亮,霓虹燈管紅橙黃綠紫光流閃,賭徒變身為肉肉AV女優,彩妝遮瑕不住糟糕膚況,白襯衫制服套裝似腸衣,不合時宜且超齡嬌嗔了一句:「這好像別人的故事喔!」喀嚓!大頭貼機連連吐出人間快照──

■雪橇停在……

「病臥羈旅中,夢縈枯野上。」──松尾芭蕉

死亡是夢的內襯。芥川龍之介小說《枯野抄》寫松尾芭蕉彌留之際,與十弟子共處一室。十弟子輪流為師傅的乾脣沾水,不料在生之享樂前,最後的儀式竟引發嫌惡、自滿、苦笑,大笑,旁觀與貪生怕死之漣漪。直至臨近小說結束,裂縫迎來豁然明朗,即使是於厭惡中覺悟,不免顯得無辜無害,甚至有點可愛了。松尾芭蕉呼吸游絲、拉長,喉不再起伏吞嚥人世。脣上那點濕潤是讓逝者把話說完,抑或是在世者懼怕話沒聽完而內心鬼祟?此刻,室內煥然一新。

黃昏從內襯溜出來。堂妹駕車跟在大伯身後,待大伯走近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堂妹驅車靠近,按下車窗,「爸,你怎麼在這?!」「我載你回家。」窄窄下坡路走成了家鄉的特殊地形,此刻開始便有了另個意思。媽說,不是第一次了,前時陣伯娘當場喚住來拜訪的九嬸騎摩托車跟蹤。兩次人都跟回來了。堂妹焦急地連哄帶騙把大伯送去身體檢查,糖尿作祟。從不曉得糖尿病和失智症有所關聯,血糖波動如潮汐,升降間沖刷山壁、岩石,加速了剝落。體檢完畢。返家,飽食,吃藥,午睡,天光一到,大伯精神飽滿,提著小黑桶,朝從不敢忤逆的伯娘吼著「要出門施肥」。過半小時,再半小時,堂妹收到伯娘電話。

從袖口到領口,黃昏走出一人影。人影穿梭在昔日施肥的油棕芭,車隊則以甘榜祖家為圓心,向花園住宅,公園,露天食肆,店屋,馬來甘榜,靠近,遠離。下車,上車。一對散步夫妻說大伯經常午後散步經過他們家,到路口馬來檔喝咖啡,今天沒見著。馬來檔在MCO之後宛如棄屋。當手電筒光柱從祖家對面的山芭河口掃射出來時,人影體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機制如何失序在暗夜中?車子穿梭馬來甘榜無果,停在Ramly Burger餐車旁,妹妹飢腸轆轆啃著Burger時,人影又如何調節飢餓的昏晨?隔天,客廳坐滿叔叔嬸嬸,幾個孫兒輩玩鬧。飯廳裡,伯娘哭訴著「找不回來了」的洩氣話,妹妹勸慰幾句,爸媽接續和伯娘談談天,分散注意力。我和妹妹留在飯廳,堂妹憔悴說本來打算過兩天把兩老送到新山哥哥家住兩星期。人生地不熟,老人家自然不敢貿貿然隨便出門。家族上下沒有不曉得大伯脾氣,伯娘是擋不住的。

午後出車,往大路外圍繞,遂抵南峇山入口,藍天白雲,上空卻飄著一條灰淡的紗,路起伏,可身體感覺坐在遊樂園碰碰車上滑動,背柱直抵天空,發出吱吱吱的電光微鳴,腦中持續加乘減除一位快八十歲的老人,體力、步行、時間、半徑,行至月亮的背面?天色西下,堂妹來電:還在找?!

沙發上,大伯沉沉睡在薄陽中,陽光只是假象。38個小時日夜昏沉顛倒。破曉時分,大伯在前僱主的勸說下方肯走出油棕芭跟著堂弟回家。對大伯來說,這或許不是走失,亦不是失蹤。萬物遊空,遊是形,空是體。成住壞空。大伯醒轉後將乘降落傘落在哪個時辰與地理?是日本嗎?是含雜塑膠微粒子的雪應許落下,身著厚羽絨衣搖著呼拉圈走在澀谷十字路口的異鄉人Cosplay?我記起冬季埋在雪山裡的旅館叫「雷鳥莊」,而人不是都在書寫著不存在的地方嗎──

那地圖上永不移動的所在。玻璃缸裡的跑輪又喀啦喀啦響,去瞧,倉鼠折傷的隔日,那粉紅四足奇蹟般完好如初。厭倦的時候,不厭倦的時候,疾跑如不證自明的風,撫過一把如髮般的枯草──傳聞南方曾在雪橇滑刃旁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