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幾分閑

微雨俱止後,最早淋到春光的好像總是宜蘭的三星鄉,夕暮環抱裏的蔥田,綠浪接天。也許因著刻在古早記憶裏的東北味蕾情結,這裏成為了三年前媽媽遊臺的第一站。日前,她來港看望讀書的我,是相似的時節,正值花期的宮粉羊蹄甲和在臺食過的三星蔥,毛茹仔等,像是今敏鏡頭裏的絢爛蒙太奇,在我的記憶裏跳接遊移。接下來的時間,母女二人與這不真實的春光彼此傾慕,自宋皇臺過,繞路去天星碼頭看熙攘的人群,期待海棠的旖旎,靜候杏花滿頭的清逸。

記得媽媽抽屜裏有一本泛黃土舊的《傳奇》,我印象頗深。扉頁上是她模仿張愛玲字體寫的讀書筆記,她說張迷們都是嗜愛鋼筆的,用硬朗的筆尖寫出拙稚的字跡,酷似高高瘦瘦的張愛玲用清脆冷冽的口吻,躲在浮雲裏俯看滾滾紅塵,執著與素紙互相勾連的時候依舊還是悲憫的,她到底是純粹潔凈的人。

因為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版的舊書,封面的折痕實在多,凸起的白色折痕不由聯想到鄭川嫦末日時的嶙峋「蜘蛛畫像」,封面又多了些詭魅色調的舊痕,但比起《傳奇》眾多版本的設計,我依舊還是最鍾愛它的。只因封面上化身觀察者的作者環視四周的獨一分警覺,面對剪不斷的怨懟,觀察者就是比參與者多了幾許淡然。她隸屬於「大觀園」中,卻又遊離於人群之外,她有一雙幽邃的雙眼將筆尖流過的愛恨春秋統統收藏,往往釀酒的人最是清醒,看戲的人獨善其身。

媽媽的試筆明媚而燦麗,字裏行間透出的胭脂味濃烈到西湖水都化不開,她的故事構想總是像簾幕深處的禪房裏飄出的燒胰子味道,危險又神祕。我出生數年後,她的小天地漸漸被遺棄在雜貨屋裏,只留下竹質書架上也揮發沉甸甸的黴味,想必是留有青春氣息的花箋在彌留之際的纏語,即將成為荒蕪書香的不毛之地。

受到她的些許影響,我也開始過臨摹遊戲,但常被作文老師談起學張愛玲只有三分像,倒是和鴛鴦蝴蝶派的李涵秋可以隔著稿紙交換心事,我訕笑不想作罷。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執拗,偏偏喜歡灼灼的金粉,熱衷在銀浦的塵垢裏撈上一枚瑩魄,哪怕只是浮於紙面的紛繁。

春分前後的香港,有暖風在酉時偷偷扣窗了。我站在佛光街三分之二的地方,寫有九龍塘路牌的右側,望著群山進入夕陽,小心翼翼地手握春意的呼吸。驚覺原來安閑似夢的韶光是這樣少,奢侈到連同靜候巴士的時候都像在電影中偷來的一幀。

異鄉即是故鄉,願閑春隨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