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內,還有幸福嗎 E02】穿西裝看攝影展 週末上圖書館的遊民黃先生

鏡週刊全新podcast節目「記者手札」——10/13起每週日,聽國內外經驗豐富的記者,分享深度報導的寫作心法,還有那些在報導文字之外,只記載在記者手札中的故事。第一季節目「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由鏡文化主筆資深記者陳玉梅所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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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玉梅,目前是鏡文化主筆,我曾在蘋果日報主持了「人間異語」專欄十年,也曾在司改雜誌跟壹週刊工作,我訪問過許多大人物,也訪過許多小人物。

其實研究所畢業,剛出來從事記者工作時,我是在人家所謂的質報,主流媒體服務,這些主流媒體喜歡報導成功人士、大企業家,但是,我總是感覺跟他們隔著一層;其實,這些成功人士跟大多數的人距離非常遙遠。他們大多只想講自己想講的話,很難講真心話,想給記者跟大眾看的永遠都是最好的那一面。2001年,當壹傳媒來台,強調要傳達新聞的真實性,報導非常多社會寫實的人物。

2001年,香港壹傳媒來台灣,強調新聞就是要傳達真實,我進到壹週刊時,正是台灣壹週刊草創的時候。初次閱讀香港壹週刊,很驚訝雜誌裡面有非常多社會寫實的人物跟社會現象的深入報導,探討很多小人物的故事以及他們的夢想跟願望。印象很深刻的是一位在菜市場一邊賣菜招呼客人,一邊彈琴的小販,草根人物遺憾從小家裡窮沒有辦法學琴,中年終於按耐不住心裏的召喚,於是在市場討生活之餘,開始苦學琴藝,每天,菜市場就是他的舞台,客人就是他的聽眾,一個小人物的故事,記者娓娓道來,既平實,又風趣幽默。

有一期雜誌,其中有一頁就只有一張斗大的照片,照片裡,一個滿頭白髮的阿婆坐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乞討,行人來來往往,只要是年輕女性經過她身邊,給她錢,她都會叮嚀她們:要結婚、要結婚,照片旁,是記者寫的圖說,談到為什麼阿婆要那樣勸女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香港不婚跟離婚的比例開始大幅攀升。我覺得採訪這樣的小人物太有意思了,他們都在我們身邊,我想要去瞭解。在台灣,這些人可能會是怎樣的樣貌?反應怎樣的社會變遷?

那時,走在台北街頭,常常會看到一群人,當時我們稱呼他們為遊民。媒體對這些人,根本是連看都不會看,他們在街頭晃蕩,喝醉隨地躺臥著,眼神迷茫空洞,有著一致的風麈和糾結的亂髮,完全不見他們有聲音。2000年開始,台灣經濟逐年衰退,企業大型化,壓縮中小企業,加上後來台商西進中國,失業人口逐年攀升。媒體開始小篇幅的關注遊民,是因為街頭遊民的面孔越來越年輕,媒體開始探討是不是失業人口年齡層往下降,導致街頭開始出現年輕遊民?但是大都是浮泛表面的描述,頂多1、2個不具名的社工的說法,從來沒有遊民出來現身說法。

或許,當時的台灣媒體是認為這些人對讀者沒什麼參考價值或啟發,而沒有興趣報導,但是念社會學的訓練讓我看到這些「私人經驗」裡面所隱含的公共性,從這些個人的經歷裡,我們可以看到社會結構的問題與變化。貧困、落難,沈淪,不在個人,而在社會。

那時我訪問一位藝人張琪,她會去接觸輔導過遊民,她開始鬆動我對遊民的看法,他們並非啞口無聲,而是傳統媒體忽略了他們,我開始了解他們在街頭流浪的辛苦,他們在我心裡逐漸有了特徵。張琪告訴我:為什麼這麼多遊民喜歡喝酒?因為這些遊民睡在街頭、騎樓,環境很差,有時天氣冷,睡覺的地方寒風刺骨,喝酒是為了保暖;再來就是藉酒澆愁,人生到此處境,喝酒是為了麻痺痛苦的感覺。結果就是,很多街友喝酒喝到死。我非常好奇,一個街友曾是別人的爸爸、哥哥或叔叔,鄰居,何以走到今天這一步?

當大學教授的父親 如何淪為街友

那時,有本書《當天使穿著黑衣出現》,作者寫的就是他的父親如何因為精神疾病淪為街友的故事。作者的父親原來是個大學教授,在作者記憶中,父親很保護照顧他,總是成全著他的計劃與夢想,從小父親帶著他跟母親出去旅行,到國家公園露營,這是父親給他甜美的經驗。但是父親自己的世界和婚姻,卻逐漸崩壞。他開始妄想,想法偏離常軌,在學校人際關係開始出狀況,後來學校不予續聘。父親其實是生病了,但是周圍人都不知道。父親的工作不順利,加上祖母過世,父親開始酗酒,妄想更嚴重了,作者的母親終於受不了跟爸爸離婚。離婚後,作者父親的生命曰益疏離,他一直掙扎著想重返生命常軌,他常寫信給兒子,信的內容充滿父愛,也充滿情緖化的妄想,但是作者並不了解父親因為精神問題面對的逆境,只覺得很困擾,尢其父親最後一封信跟他借銭,想要完成手邊的論文,他沒想到父親已身陷泥沼,只氣父親竟然敢跟沒有什麼來往的兒子借銭。後來他回信給父親説,無法活在他的世界,切斷了跟父親的連繋。

在作者25歲那年,警察告訴他,他父親過世了。他們在他父親破敗的公寓裡發現的大學拒絕信,証明父親在寫給他17歳的生曰建言,要兒子無論環境多險惡,永遠沒有理由放棄,其實是在鼓勵他自己。之後八年,即使窮困潦倒,淪為街友,作者父親仍沒有放棄要重新振作,仍想繼續他的學術事業。但是最終,心臟病奪走他的希望。

在父親過世同一年,作者懷抱著拋棄父親的罪惡感,開始沿著父親在人間的足跡,一個個訪談曾在父親身邊的人,經過一路探索追蹤,他才發現父親因為精神分裂症瘋狂,淪為街友的過程。

這個故事就是細細記載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也記載著一個兒子對父親的遺憾、抱歉跟理解。我看了很震撼,我之前提到,街友不都曾是人家的父親,也曾有家人,為什麼跟家人疏離?從此不回家了。我們在台灣也看過許多精神病患流落街頭,這本書記載的不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嗎?那在台灣,這樣的人是曾經經歷過怎樣的過程,而淪為街友?

帶著假設去採訪 或讓訪談引領假設

我記得我剛在媒體工作時,做採訪報導的方式是,記者帶著一個假設問題,然後去搜集資料,進行訪談,所有這些動作,都是為了驗證我們的假設,所以經常是符合我們假設的資料才會引用,訪談時,則要盡量引導受訪者講出,符合我們假設的答案。而不是反過來說,你在社會現場看到的這些人不符合你的假設,你要修正你的假設。

後來我出去訪問,我丟開知識份子或是所謂菁英的視角,更開放的去看這些人,比如我們採訪街友、性工作者,或是在公園掃地,打掃公廁的這些清潔工,拾荒老人,或是帶著罕見疾病或身心障礙兒童的父母,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由他們的口中自己來講;他們也許會講,先生跑了,或是無法接受家裡有這樣的孩子,跟她離婚了,自己一個人怎麼面對這些困難?

一個單親媽媽薪水就只有兩萬多,三萬,家裡的開銷,孩子的保母或學費就是這麼多,經濟壓力非常大,請問她要怎麼辦?我常看到這些受訪者為著生活苦苦掙扎,我覺得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懷疑我是不是有辦法應付。可是這些媽媽在沒有資源的狀況下,她可能最後只能靠身體賺錢,可是你會看到這些媽媽就是要去解決她的困境,可是在這過程,妳又會看到他們非常樂天、荒謬跟好笑的很多事情,這都讓我們感覺,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人。這些活生生的人是我早年當記者時,比較少感受到的,因為我們想的都是我們假設的問題,我們沒有看到真正的人,他們關心什麼?他們對這個社會的看法是什麼?在面對這麼大的困難時,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力量是什麼?照一般人來看,這根本沒有路了,怎麼辦?面對這個問題,曾有一個受訪者這樣回答我:「當撞牆了,就會去找路了。」

我常想,這些人面對困難或許後來會失敗,或者走一步退兩步,可是我都看到,他們內在的力量。他們也會帶給你力量。從他們身上,我也看到這個社會是極其不公平的,他們沒有什麼資源,都要自己想辦法找資源,我關心的就是這群人如何在挫折打擊時,還能往前進?主流媒體喜歡報導一個人成功了,到底他為什麼成功,絕口不提這人可能有多少社會資源,機運在支撐他,然後大家抱著羨慕的心情,看待這個成功人士,我不太知道這究竟有多少啟發,但是我經常都是在很多失敗的人生裡,得到很多啟發。或者是在經歷很長的黑夜裡面,看到光明的時候,才看到一個人的改變;就在那些黑暗環境裡面,真的會看到人性的尊嚴。

小人物哪裡找? 仔細觀察就在身邊

當記者10幾年,常有人問我,這些人都是怎麼找到的?認識黃先生完全是個意外。那是在當代漂泊的攝影展中。當代漂泊是一個幫助街友的組織,看街友裡面很多都曾是很有能力、想法的人,於是他們為他們募了一些二手相機,給幾個有興趣的街友去拍照,拍他們在街頭的生活,對這個城市的觀察。後來,他們辦了一個小型攝影展,那天我就去了。我們經常到現場去找值得報導的題材或人物,像我曾經去萬華西昌街、廣州街找那些流鶯或是街頭小販,茶室老闆娘。來這個攝影展也是想看看會不會有些街友來,那天有個認識的街友在招呼人,我訪過他,他跟多數的街友一樣,靠著陣頭,做粗工,想盡辦法活下來,但是長年睡在外面加上粗重的低薪工作,他的身體越來越差,這天他很苦惱地說,最近都無法出去工作,因為身體無法負荷。

這時,我就突然看到一個西裝筆挺,帶著帽子,背著一個黑色公事包背對著我,正在看攝影展的先生,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心裡的想法是說,哇嗚,竟然會有中小企業的老闆會對街友攝影展有興趣,我覺得這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就上前去問他,怎麼會來看這個街友攝影展?他才說,他也是街友。

我當時真的非常驚訝,因為我沒看過穿著像個小老闆的街友,這很違背我們一般對街友的印象。一般街友在外面到處睡,可能也沒有被子蓋,餐風露宿,從他們的面容多少都會看到他們滄桑的樣子,可是這位先生看起來就像個一般歐里桑,身材圓圓的,嘴角含著笑,非常有禮貌。他開始跟我說起,他為什麼變成街友。他原本開一個小小的紡織廠,在做代工外銷,後來紡織產業開始外移,他被倒債,只好把工廠裡面能賣的機器跟材料賣一賣,拿去還債。結束工廠後,他帶著兩套衣服北上看有什麼工作可做,想賺錢還債。

這當然是很困難的事,很多人都勸他逃到大陸,但是他覺得朋友借他錢還債,他不能逃跑,每個月賺到錢就盡量還,所以他沒錢租房子,晚上就睡在台北火車站地下街。剛睡火車站時,他意志非常消沈,一個清潔阿姨看他成天晃來晃去,每天念他:趕快出去,不要待在這裡,我看你不是這個料子。阿姨看過太多街友了,好像成為街友就再也難以翻身。黃先生聽了有點醒了,覺得難道自己真的要繼續這樣失意的躺在這裡嗎?後來他就盡量去找工作,不管什麼工作都做。有人說:一日遊民,終身遊民,他也不理會這些說法,就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後來他遇到新來的街友,特別是年輕的,他都會勸他們,盡量去上班,有工作做,比較不會被人看輕。一天賺五百也好,至少要吃什麼還可以買。黃先生說,遊民裡其實臥虎藏龍,只是因為失業失志,再也爬不起來。

黃先生振作的方式非常有趣,比如他說自己很幸運,是街友裡面睡得最好的,他會在地板上鋪很多墊子,也有睡袋跟毯子,這些東西他都留著,不會像其他遊民,因為東西沒地方放,又懶得拿或常被驅趕,天氣一熱就丟了,隔年冬天就沒這些東西保暖睡覺。而他每天把這些東西收好,在火車站每天花個一百塊租個寄物櫃,然後把自己所有東西放在裡頭。

他後來在醫院做清潔工,當個小組長,每天早上五點多,他利用公廁梳洗,穿戴整齊就去上班。雖然醫院外包的清潔工作因為競爭,價格越壓越低,工資自然也無法提高,他坦承也是做得很無奈,但是每當回到火車站,看到失業的人活得越來越萎縮,他還是覺得要跳出去工作,像他就覺得自己因為有接觸到外面的人事,心態才會改變。

他假日呢,就盡量到圖書館去看看報章雜誌,就是不要讓自己晃蕩,一晃蕩就想要喝酒或做些什麼;他也不去網咖,因為出入複雜會影響心態。他也不喝酒,他喝老人茶,經常晚上在台北火車站地下停車場,他就鋪個墊子,擺個壺,跟著幾個想法比較相近的街友喝茶聊天。他們很少過問彼此的過去,因為來到這裡的,都有各自的問題。

黃先生始終單身,年輕時因為工作不穩定,不敢結婚,後來開工廠忙,一個人也習慣了,老家在苗栗,還有兄弟,他只跟他們說,工廠收了,他在外面工作,不想造成家人負擔。後來我聽當代漂泊的社工說,黃先生債務還清了,去租房子了。

其實,這樣的好故事就在你身邊,就看你有沒有辦法「發現」他們,我們常常僅憑外表看人,但是細問之下,才發現外表下有另外一個令人難以想像的故事發生在他身上,這就是當記者很有趣的地方,有新的發現。

拆解記者本身的偏見 才有可能更靠近真實

作家拉莫特在《寫作課:一隻鳥接著一隻鳥寫就對了》一書中提到,所有好故事都在等待有人以新奇、奔放的方式說出來,生命就像資源回收場,人類的一切喜怒哀樂跟關切的事物都在世間反覆循環、再現,她提醒我們,必須發揮感受力,也許是個人的幽默感,將心比心的同情與理解。

但是我們很容易受自己的偏見,或習以為常的想法蒙蔽了一些視野,這也是我認為台灣媒體很大的問題,許多媒體一直在強化對某些族群的刻板印象,比如外遇或離婚就一定怎麼樣?街友就是不努力,但是強化這些,對我們理解現實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你只是立刻關上你的好奇心,你就不會有新發現了。好奇心是記者最重要的特質,我當記者時經常是我約了一個人,或者在某個現場見面,當我訪問深究後,才發現他跟我想的完全不同。所以我認為一個成功的採訪就是能拆解記者本身的偏見,或者社會約定成俗給你的東西。你只有不斷拆解,你才會讓你的了解更推進一步。

目前的台灣媒體訪問,不在乎真實,喜歡預設答案,為了得到想要的答案,或是只是要應證自己的立場或意識形態,還試圖把受訪者沒講過的話硬塞進對方嘴裡,訪問因而大多陳腐,毫無新意。這是現在媒體空洞化的原因之ㄧ。其實媒體的生命在第一線的採訪裡,當有新發現,追求詳實的報導,是當記者最有趣,最有生命的部分,當記者欠缺這一部分,這個產業離死亡也不遠了。我們也不需要記者了。

我們的成長經驗或課本裡,從來不會跟我們講,底層社會這麼黑暗的東西,明明這佔人口很大一部分。我們從一個個看似出軌的人物當中,發現造成他們溢出常軌,背後共同的社會結構的原因。這也是我覺得個案重要的原因。個案的細節裡也充滿故事跟感情。為什麼大家喜歡聽故事?還有我們剛當記者時,記者前輩或主管就不斷叮嚀要我們說一個好故事,為什麼要把故事說好?像這個時代,我們已經不相信宗教,覺得宗教偽善;我們也已經不相信各式各樣的意識形態,那還有什麼可以依靠?這就是我們需要好故事的原因,我們都希望在這些人的故事裡面,找到地圖或座標,或是他跟我們一樣經歷同樣的困境,那他是怎麼處理的?我又是怎麼處理的,就像神話一樣,我們在裡面看到人性共同的東西或原型。有些故事腥羶色只是表面,當陽光照進去,你才看到事情跟人物真正的內裡,充滿勇氣,充滿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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