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 野(三篇)/飛雪

飛雪

1、一個人的村莊
一場輕雪過後,大地一片蒼茫。

漫山遍野的蒿草,呈現出一種枯黃的色澤,在風中飄搖起伏。地上的積雪被風吹著,不知道藏匿於何處。山石裸露,顯得寒冷而堅硬。殘雪覆蓋了一條進村的土路,填平了前時的溝溝坎坎。在路上行走的人,變得小心翼翼。

視野之內,難見高山。一座座丘陵被緩緩推向遠方。遠方,是愈加蒼茫的白雪。幾棵樹在曠野站著。或遠或近,或高或矮,平添了幾分孤獨與淒涼。更遠處,是一條沉默的小河。

曠野沒有聳立的高山,卻隨處可見縱橫的溝壑,將平緩的原野,分割成一道道山谷。轉過一道山溝,前頭不遠處,現出幾間房屋來,那便是這曠野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村莊了。

說是村莊,也只不過幾間破舊的房屋,一群羊,幾頭牛,一個人而已。

遠遠就看見村子入口處有一杆高高豎起來的木杆子,挑著一盞燈,在風中飄蕩。顏色舊了,形狀卻完整著,風裏雨裏不曾破損、墜落。像是原野裏被人遺忘的果實。

路兩邊是過膝的荒草,枯黃的葉子和乾癟的草穗上面還染著星星點點的殘雪,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斑白的鬚髮。路的右邊是一道狹長溝坎。溝坎的這邊是沿著溝坎寬寬窄窄圍起來的圍欄。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木棍穿插一起,將一群羊圍在裏邊。說是圍欄,其實只不過是圈出了一個樣子,一個範圍而已。圍欄的許多木棍早已經腐朽的腐朽斷裂的斷裂,這裏少一根,那裏缺一根,露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窟窿來。幾只小羊羔就從窟窿裏鑽出來,到溝坎上面的牛圈裏,到主人的屋子裏,玩夠了,然後再回到圍欄裏去。老羊們看著小羊羔出出進進,默不作聲,在圍欄裏站著或臥著,不停咀嚼。或許它們知道,在這曠野裏,在圍欄裏還是在圍欄外面,沒有什麼不同,撒出去,又能去哪里呢?視野之內,這裏是唯一的人家。它們不停咀嚼,在圍欄裏面咀嚼著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子。

路的左邊是一個院落。幾間灰瓦房,幾間土坯房。灰瓦片顏色暗淡,顯示出蒼老的歲月。有些地方的瓦片破碎了,露出斑斑泥土。瓦縫裏房脊上,有幾株纖細的草瑟縮著,幾近折斷。門窗卻是很完整,油漆新著,玻璃很亮,反射出耀眼的陽光來。那幾間土坯房的門窗都不見了,門口洞開,窗戶用塑膠布蒙著,風一吹,呼呼啦啦作響。那條大黃狗見有人來了,不叫不咬,搖著尾巴過來,低下頭吻著人的腳面,滿臉歡喜。幾只母雞一只公雞在院子裏咕咕叫著,東跑西竄。屋門推開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漢出來,微笑著,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雖然剛剛下過一場輕雪,正午的陽光照著,並不覺寒冷。老漢很健談,說起這個村莊的往世今生,讓人感歎,讓人唏噓。

這裏原本是有著十幾戶人家的村莊,因為各種原因,這幾年陸陸續續搬離了這裏。有的進了城,有的搬遷到大一點的村莊去住了。老漢的兒女老伴也在城裏住,如今這裏只剩下他這一人一個院落。問他為什麼不去城裏和全家人住在一起。他搖搖頭,住到城裏,不是廢人也是閒人。在這裏多好。他指著圍欄裏的一群羊,坎上圈裏的幾頭牛,還有坎上坎下溝裏溝外那些已經割到的秸稈。在這裏,我是一個有用的人,有大用處呢。他嘿嘿笑著,吐出縷縷青煙,眼角眉梢都是驕傲。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不覺得孤獨寂寞嗎?孤獨?怎麼會呢。你看這剛剛下過一場雪,你不是還來了嗎?春天這裏溝裏溝外的山杏樹,桃樹,梨樹開花了,就像是一個大花園,來的人多了。夏天這漫山遍野都是山花椒,漫山遍野都是花椒的味道,有幾個養蜂的人,專門到這裏來,一住就是一夏天呢。秋天一到,菊花就開了,城裏的人,就來了,賞花采花,人來人往可熱鬧了。村裏的人是搬走了,可是這花花草草樹木山泉是搬不走的,都得留下來。再說,他指著那些牛羊雞狗說,這麼多張嘴都等著吃食呢,我哪有閒工夫孤獨呢?莊稼人不懂那些虛情假意的玩意兒。這村莊是荒廢了,可是土地沒有荒廢,花花草草一直活著。你們這些城裏人不是就喜歡到荒無人煙的地方來,是不是來尋找孤獨寂寞呢?他的眼裏現出狡黠的笑來。我看著他那張滿是歲月滄桑的臉,反倒不知道如何應答了。

他磕磕煙灰,又重新裝上一袋煙,點上火,吧嗒了幾口,望著遠處,悠悠地說,兒子在城裏開了一家肉店,專門經銷牛羊肉,全指著我呢,想孤獨也沒有功夫啊。他大笑著,爽朗的笑聲在曠野傳出很遠。

老漢要給圍欄裏的羊添加草料了,我們也原路返回。出了村口,回頭看著那危杆上的燈盞在微風裏飄來蕩去,看著那個破敗的院落,看著那條蹲坐在院門口的老黃狗,心中,還是被一種莫名的孤獨填滿了。

2、樹上的鳥巢
看到那棵樹上的鳥巢,我就想起了村頭危杆上那個隨風飄蕩的燈盞。一片蒼茫間,一盞燈,風中雨中飄來飄去,總讓人生出一種孤獨寂寞的情緒來。

曠野裏這幾棵樹,離那個村子不是太遠,也不太近,蕭索地站立著。最高最粗的那棵樹杈間,築著一個碩大的鳥巢,遠遠看過去,像是誰把一盞燈藏在樹冠裏,又像是一枚已經成熟的果實,被秋收的農人遺忘了,再無法歸倉。遠遠看過去,那麼孤獨,那麼岑寂。幾棵樹,疏離而落寞;遍地的蒿草,荒蕪而淒涼。

殘雪被風催了眠,蜷縮在低窪處,山溝裏或者蒿草的根莖底下。站在高處看過去,一片枯黃間點綴著斑斑點點的雪白出來,迷離而清冷。曠野之上,愈見荒涼。我站在風中,看那樹上的鳥巢,那幾棵枝寒葉疏的樹,那一片枯黃的蒿草,心情複雜。半天了,並未見有一只兩只的鳥兒歸來。那樹上的鳥巢,竟然也是空的嗎?

喜鵲喜歡在樹上築巢,它們成雙成對,晝出夜歸。喜歡與人為鄰,在村子不遠處的樹上築巢搭窩,繁衍生息。

小時候村子東邊、西邊,或是遠處小河旁邊的樹上,總會有那麼幾個碩大的鳥巢,像是村子的瞭望塔,也是一個村子的吉祥果。太陽出來了,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金燦燦的陽光從山上潑灑過來,那喜鵲也從巢裏出來,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嘎嘎叫,小山村就在這一聲聲的鳴叫中醒來。孩子們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大人們各自出門,忙自己的營生。那一雙喜鵲也拍著花翅膀,外出覓食去了。有時候有頑皮的孩子爬上樹去掏鳥巢,被大人看見,狠狠呵斥。在村民的眼裏,喜鵲是一種喜慶的鳥,吉祥鳥,不能傷害。

鳥巢就是照在村頭的燈盞,雖然未曾明亮,卻讓人心生喜歡。

鳥巢就是結在樹上的碩果,進村出村的人抬頭看看鳥巢築在樹上,心裏便踏實。就像倉裏儲滿了糧食,兜裏的鈔票沉甸甸。

我從來未曾想過,如果一個村子空了,那些鳥巢會怎樣;一個村子的人搬走了,那些以人為鄰的喜鵲,還會守著它的鳥巢嗎?

起風了。地上的殘雪被風卷起來,擊打著我的面頰。我把衣領攏了攏,身子往車旁邊靠靠。那個鳥巢在樹杈上隨風擺動,搖搖欲墜。心裏不由一陣緊張。這鳥巢會不會像村子裏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子一樣,坍塌呢?

一群麻雀打著旋過來,像被風刮起來的殘葉,飄飄忽忽,從我的眼前掠過,消失在那個村子的方向。那個村子,被隆起的土丘,土丘上的蒿草,還有幾棵稀疏的樹木遮掩了,即使距離不是很遠,不去特意尋找,也難以發現。追尋著那些麻雀的影子,仿佛看見了幾間灰色的房屋,也仿佛聽見了那老黃狗的叫聲。是一群麻雀,驚動了老黃狗嗎?老黃狗應該是不咬不吠的。哦,應該是歡喜的叫聲吧。

是啊,那個村子不應該叫做“空村”吧。大部分的房屋廢棄了,但畢竟還有一個人在堅守。還會有炊煙嫋嫋升起來,還有牛哞羊咩犬吠雞鳴起起落落,親切如語。喜鵲應該聽得見。

房屋坍塌了,土地還在。土地上的花花草草,樹木,河流,那些石頭一直都在。它們不去理會人的來來去去,不去在意人喜歡還是遺棄。該生長的生長,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那些麻雀、喜鵲、鴿子、野雞、烏鴉……那些狐狸、貉子、貂、鼠、野貓、山兔們也從未離開。該打洞的打洞,該覓食的覓食,該生兒育女的,仍舊生兒育女。人離開了,這些小精靈,未必就會覺得孤獨寂寞。

村子空了,那些曾經生活在這裏的人還在,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已。那巢裏的鳥兒,也像村子裏的人一樣,去追尋自己的夢去了吧。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兩只鳥飛過來,拍著黑白相間的翅膀,翩然宛轉,顧盼含情。落在那棵樹的高枝上,拍拍翅膀,嘎嘎叫幾聲。寂寥的曠野立刻生動,明亮起來。那應該就是這巢裏的一對喜鵲吧。心裏一陣激動,又一陣輕鬆。

喜鵲歸來了,它們並沒有讓曠野之上的那個鳥巢空置。它們應該像那個老漢一樣,一直守護著自己的家園,不離不棄。

有他們在,曠野雖然寂寥,但不會荒蕪。

這樣想著,心裏便釋然了許多。

3、小 河
那幾棵築著鳥巢的楊樹不遠處,便是一條小河,靜靜安臥在曠野裏。

躺著的小河與站著的幾棵樹,樹上那個貯滿溫暖陽光的鳥巢,成了曠野上最美的風景。河道不寬,在曠野上劃出幾道不規則的弧線來,宛轉著,一路向東去了。河水寬寬窄窄深深淺淺在曠野靜靜流淌著,與那幾棵樹,相守著一種緘靜的默契。河水較淺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薄冰,上面鋪了一層清雪,像是一幅展開的宣紙。大大小小的河卵石,從薄冰裏露出來,圓潤的,粗糲的,遠遠近近點綴在冰面,成了不規則的棋盤。棋子自然散落,不成章法,卻也渾然天成。從遠處看去,那些石子又像一個個不小心滴落的墨點,灑在一幅素雅的宣紙上,漫不經心,卻是極為寫意。水草還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輕雪,讓沉靜的小河一夜之間結了冰,那些沒來得及枯萎,沒來得及泛黃的水草,就那樣墨綠著,鑲嵌在冰層裏面,絲絲縷縷的,像是玉石裏面的冰絲。魚兒仍舊在水裏遊蕩,卻失去了往日的靈動與活潑,不是呆在水草間,就是藏在石頭的縫隙裏,等待一場更加徹骨的寒冷。或者與流水一起凝固,或者與流水一起遠走他鄉。河水較深的地方,流水潺潺,敲打著石子,發出一陣陣泠泠聲音,成了這裏最為流暢的音符。

一只野兔從蒿草裏鑽出來,一縱一縱,轉眼之間就到了河邊,蹲坐在那裏,一只耳朵豎起,扭頭四下裏看看。然後,小心翼翼將頭探出去喝水。幾只鳥突然撲撲楞楞從草叢飛出來,拍著翅膀,遠去了。野兔嚇了一跳,一縱身,竄進草叢,一動不動。幾只鼢鼠從洞穴裏探出頭來,支起耳朵聽了一會,就慢慢探出身,一扭頭鑽進蒿草從裏,蜷伏下來,不知在等待什麼。荒漫無際的枯草裏面,不知道潛伏著多少小生靈,或者晝伏夜出,或者伺機而動。人類的撤離,只是讓這曠野少了一些喧囂而已。

曠野無邊,寂靜無聲。

抬眼蒼茫。回首蒼涼。樹木含煙。流水迂回婉轉銜冰而去,留下了一地空曠,一地輕寒。

這就有些柳宗元《小石潭記》的況味了。

近處是空寂,遠處是寂寥,雖然雪是微雪,冰是薄冰,仍然有了些許的寒意。然而,小河不遠處那樹上的喜鵲,那幾聲嘹亮的鳴叫,卻沖淡了這裏的空寂寒冷,也消解不少那淒神寒骨的感覺。

山重水複,重巒疊嶂是一種美。滿眼蒼茫,空曠壯闊也是一種美。

我不知道王維在塞上看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時,是怎樣一種心境。是孤寂,淒涼,還是悲壯呢。此時,我就站在塞外曠野之上,面對一條小河靜靜流過斑斑點點的殘雪,流過蒼蒼茫茫的蒿草,流過坦坦蕩蕩的原野,我竟然說不出此刻的心情。沒有孤寂,也絕不是淒涼。因為,那條小河一直在醒著。醒著,就不會荒蕪。

繁華是好事,寂靜也並非落寞。

身在繁華大都市的現代人,著眼的恰恰就是那些寂靜的原生態的自然山水。何者?昔者王安石在他的《遊褒禪山記》裏面說:“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過去,我們人類的活動太過頻密而缺少節制,凡所山水,皆有人類之足跡。那些“奇偉、瑰怪,非常之觀”皆因為人類的活動,變得稀鬆平常,甚至變得不忍視,不堪一睹了。

或許,這寂靜的曠野,會因為人的撤離,而愈加遼闊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