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孤絕之島》:在死去與活者的未來,勾勒出那些幽微的、掙扎的、複雜的生存境遇

文:葉秋弦(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文學碩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學士。現職出版社編輯,閒時讀書寫字,著有散文集《綠皮火車》)

孤絕的境地,是萬籟俱寂,是濃霧鎖城,是安哲羅普洛斯《霧中風景》兩姊弟走在那段潮濕路上的鏡頭——眼前什麼都沒有,伸出手指,什麼都看不見。

一切好像沒有盡頭。

人生中許多遭遇是被捲入的,疫症也是。同為地球公民,無論是台灣、香港、柏林、紐約⋯⋯無論身處任何地方,幾乎躲無可躲。《孤絕之島》這本書凝聚了三十四位華文作家的創作,肉身坐困愁城,文字卻終於飄洋過海集結於一地出版。主編黃宗潔在編者語末段勾起一絲盼望:「大疫如一場不會醒的夢,仍在發酵與持續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共同捲在這集體的真實夢境裡,朝向不可知的未來。但願醒來時,能發現我們是彼此的親愛。」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瀕死與未死的狀態之間吊著,在死去與活者的未來,《孤絕之島》勾勒出那些幽微的、掙扎的、複雜的生存境遇,不只僅僅如此,背後隱藏著更多你無從想像的時代背景在牽引,作家挖出的就是表層底下的幽微、深層思考,正如在二〇一九年的香港,口罩曾用作「保護」身分。後來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武漢肺炎)疫症來襲,人人戴上口罩,當時禁蒙面法仍然生效。因此,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身分、政治、空間、城市等種種與疫情相關的概念?

不是死亡才有召喚力,「魔鬼藏在細節中」,一場疫症令人重新思考對自由和生存的渴望(或嫌棄)。疫症不單純只是疫症,正如公共衛生議題緊緊扣連著政治,封關/不封關、清零或共存,每座城市背後都有自己的算盤。甚至某些地方以國家之名——縫上你的嘴巴。

這本文學合集結合來自五湖四海的創作者,寫作無界域,人人織出自己的時代背景和疫年思考。確實,不同面向、角度的觀察,文章帶來的深度不一,有人寫時代的表層,聚焦在疫症時代片刻或個人生活,也有寫出整個時代的弔詭,個人生命與社會時代的張力、拉扯,細細描述這場夢中風景。每篇文章都是一個切口,大至時代小至個人,照見彼此當下的生存面相。

讀洪昊賢〈歡樂時光〉,敘述語調令我想起王家衛電影《春光乍洩》裡的獨白。敘述背後的沉落,一個像從來沒存在過的丹尼爾,一點一滴地銷聲匿跡⋯⋯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黎耀輝與何寶榮的Happy Together,最終根本就不Happy。所以洪昊賢的〈歡樂時光〉,也不帶一絲歡樂。但他道出了一種港人非常熟悉的「Be water」形態,丹尼爾之所以會隨時銷聲匿跡,是因為預先察覺到城市的消融:「丹尼爾始終像一個隨時準備離開的外來者,觀察著這座城市的漩渦。他騎著摩托車,鑽進每個隱密的角落。

他形容自己像一隻老鼠,穿梭在城市中,慢慢他發現,一座城市其實是兩座甚至幾十座城市偶爾碰撞出來的結果。」疫情蔓延城市裡Foodpanda外賣員像湧出來細胞不斷滋生,讀起來丹尼爾很「local(香港)」,如水一般的流動,從阿根廷回來後撞見疫症便跑去送外賣,滿足了生活基本需求錢存夠了隨時可以離開。

洪昊賢用一種魔幻現實的手法將丹尼爾的身影套在這座城市,最終發現丹尼爾並沒有什麼特別他只是其中一個人,而你從這個人的身上,照見支離破碎的城市倒影。丹尼爾的機動性背後也代表了空間的不穩定性——當離散成為日常,人沒有太多選擇。「他靜靜地計畫著一切,不曾和任何人道別,也不渴望任何重逢。如果沒有意外地碰到他,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聯絡我。」

翻到潘國靈〈役年.疫年——窗外.窗內〉,更是字字珠璣,讀來不無驚心。二〇一九年始起的戰役因著COVID-19襲來戛然而止,如潘所寫,「如果有什麼物件,將二〇一九與二〇二〇緊密相接,那在我城,必然是口罩無二。」分為八節的小說,每一節緊密扣連著個人與時代、役年與疫年兩大主題。任誰都記得荒誕的起源,「如果時空也有旋律,在我城,『抗爭年』滑向『抗疫年』,方才沸騰,忽然沉落,兩段旋律分明迥異,急劇變調卻又相互糾纏。」讀來小說也像奏起了八段節奏相近、音符密集又詭異的城市變奏曲,說城市也指涉著世界,正如香港戰役中的「We Connect」最終也是連結起全球華人追求自由民主的共同體。

但自從COVID-19降臨,城市硝煙四起忽然熄滅,我城走上抗疫之路,也是主角「我」在延宕康復與康復之間拉扯的重要時間點,「當康復之路駛向遺忘,我應該加速,還是儘量延遲。當復原等於沒了感覺,我應該放棄你,還是放棄自己。」此處既指情感,也包含對社會的隱喻。「我」一邊觀察城市轉變、社會運動的起起落落,一邊撿起自己內心深處的創傷碎片,個人與集體的交融、碰撞,使得小說語調讀來帶點憂傷卻又不乏清晰思考。潘國靈抓緊時空與個人緊密交織之處,敘述一個關於創傷與消亡(城市與個人)的故事,當中融入個人對社會運動、疫情、種族、階層、情感等不同思索。

疫症蔓延甚廣,哪裡都可以是病毒隱身之所,打破時空地域種族階層,只要同處一城,最終也是避無可避。如果說洪昊賢〈快樂時光〉從一個人的身上照見時代,潘國靈〈役年.疫年——窗外.窗內〉則寫出一種時代與人之密不可分、互相交纏的狀態。在這段密集時間區塊每天發生許多事情,包括「我」的生命中既住著揮之不散的舊人,也出現新的女子,所以小說中兩個「你」都分別拉扯著「我」的步伐。

時間是緊湊的,疫情/病情又是同步的,「被命運之手緊扼咽喉無以發聲,在靜默中沉落至生命之底,過濾時代雜聲,聽回隱密的心音。」心音也是心癮,無以復原的社會之貌,無以復原的情感創傷,一切用身體來見證、親歷、過渡。小說一句「只是藝術可以極端,生活始終是一場妥協。」彷彿聽見塵埃落定的聲音。如果說用小說記錄時代,這篇的發揮近乎完美。

有生存就會有死亡。吳俞萱〈殘響〉帶來的是一首哀慟的殘魂曲,詩中「妳」餘下的殘響,在全城恐慌去藥局搶購口罩之初,「妳」也曾成為抗疫一員。只是隨著日子過去,「妳」漸漸消融在疫情時代的背景,「那天傍晚妳說/我要睡了/隔天清晨七點十九分/妳不再醒來/我在手機上的鬧鐘/設下妳斷氣的時間/每日我在那一刻醒來/戴上妳買回的口罩/去過我墜落不死的人生」死亡侵蝕著生存,又是令一見證。

洪愛珠〈與世有隔〉先以異國的疫症故事切入,與熟悉之人天各一方,知道對方確診、入院,滲透出物理距離的阻隔導致人無能為力,她以「一場集體的靈魂出竅」來形容人與世界只是一個巨大而抽象的概念,城市變幻、生活節奏擾亂,種種現象都是異常。

疫症未完,另一邊的烏克蘭境內硝煙四起。讀這本書時,腦海裡不時浮起馬頔〈南山南〉的旋律:「窮極一生/做不完一場夢/大夢初醒/荒唐了一生⋯⋯」

而馬頔這張專輯,即名為《孤島》。

延伸閱讀
有人認為「提高基本工資會增加失業率」,數據可以證明這種說法是錯的
智利面臨龐大貧富差距,新任左派總統柏瑞克是否會走向「資源民族主義」?